束星北,一個國寶級的人物,對大多數生活在中國大陸的中國人來說,都是極為陌生的。作家出版社二OO五年一月出版的《束星北檔案》(下稱《檔案》),把二十世紀中國這位天才科學家的悲劇展現在讀者面前。
《檔案》作者劉海軍,生於一九五五年,任職某報館。自稱「喜翻故紙堆,喜與卓爾不群、特立獨行之先賢游。」
《檔案》一書的整個編輯思路是標新立異的,因為全書以人事檔案的格式論述了束星北一蹶不振的坎坷人生全過程。《檔案》除了對束星北這個人物作了全面的論述外,更為令人嘆為觀上的是那些包羅萬象、正反皆備的「旁證材料」,其中包括束星北被逼做的假檢討、兒女們的「旁證材料」以及原單位領導、群眾的「旁證材料」,可謂洋洋大觀。可以說,《檔案》一書是瞭解中共當權者整人歷史與手法的小百科全書。
諾貝爾獎得主的啟蒙光源
《檔案》以極為詳盡的筆墨介紹了束星北的童年、成年以及日後被中共當權者侮辱、踐踏的全過程,全書貫穿了令人不寒而慄的束星北的人生旅程。著名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是束星北的入室弟子,因此李政道為《檔案》一書寫序也就順理成章。他在一九七二年第一次回國,周恩來提到中國人才出現斷層問題,李政道坦率地回答:「我說,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才和教師,只是他們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先生。」事實上,當時束星北所在單位、山東青島醫學院的「革命群眾」正把束星北作為「牛鬼蛇神」中的頭號人物給鬥得死去活來。李政道寫道:「那時我不知道束星北老師在哪裡,在做什麼,我很想能見他一面,可是最終未能如願。」李政道在序中又這樣寫道:「一九四四年,和束老師分手後,很遺憾就再沒有機會和他相見……過了幾十年後,才陸續知道些他的情況。束老師後半生的遭遇,讓我心裏很難過。科學的基礎是人類的創造力,它追求的目標是真理和真理的普遍性。束老師為了追求真理,爭取科學研究教育年輕人的機會,竟會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李政道在序中最後是這樣寫的:「我的一生和他們(按:指臺灣吳大猷教授、美國費米教授以及束星北教授)對我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而我最早接受的啟蒙光源就是來自束星北老師。」這位被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視為「啟蒙光源」的束星北教授,在中共當權者眼裡卻是一個「不齒於人類」的人物,毫無珍惜之情。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束星北一九O六年出生於江蘇揚州南鄉一個富裕家庭,但遭遇家變,使他「跟著母親寄居在江都縣大橋鎮的姨母家」,從此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束星北為了衣食和學費被迫過早走向社會當童工。「變故改變了他的生活,同時也給他帶來自食其力的勇氣和力量,自江都縣大橋鎮小學起,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山東的齊魯大學,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靠自己的雙手解決的。」
一九二六年,作為念了兩年齊魯大學的束星北,在美國朋友鼓動下,決定到美國闖一闖。在母親的鼓勵下,不顧父親的勸阻,來到美國,考進了堪薩斯州拜克大學物理系。為了在美國立足,他要拿出大部分精力做工助學。為了住進免費的三藩市華人同鄉會館,他轉學到三藩市的加州大學。一面讀書一面試圖探索救國的道路,後來居然去了「十月革命聖地」蘇聯。然而在蘇聯的所見所聞令他迷惑與失望。他寫道:「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讓我失望,我所看到的幾乎到處都是骯髒的黑市、搖搖幌幌的酒鬼、昏昏欲睡的車伕和失去廉恥的妓女。為了鞏固政權,到處都是槍殺。」蘇聯亂哄哄的現實令他盡快地離開,假道華沙轉到了德國。由於「沒有看到真正的期望的東西」,束星北到了英國愛丁堡大學,在這裡,他憑《論數學物理的基礎》一文獲得愛丁堡大學碩士學位。經人推薦,他又到了劍橋大學,從此,束星北闖入了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奧妙的世界。
一九三一年九月,束星北回到了「戰亂紛擾的祖國,從此再也沒有出去。」回國後的束星北先後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浙江大學任教。中國著名的氣象學權威竺可楨時任浙大校長,他以伯樂的慧眼聘請了束星北到浙大任教。竺可楨任校長時,浙江大學是群星璀璨的時代,而束星北則被公認為群星中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解放」還是奴役?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著名的原子能專家,也是束星北最要好的朋友王淦昌邀請他到北京,參加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即原子能研究所的前身)的工作。但束星北對北京「政治學者」太過集中極反感,於是他選擇了位於青島的山東大學。
束星北在山東大學任職也是他在人生旅程中栽跟頭的開始。他與山東大學校長華崗關係相當惡劣,兩人第一次見面就劍拔弩張,「抬槓」起來。束星北認為,哲學與科學是不同領域的學科,而華崗則認為辯證唯物論是一切科學的科學,自然要管到所有的科學。兩人最後鬧得不歡而散。華崗本人是否整了束星北?這可能是永遠解不開的謎,因為在一九五五年「胡風事件」中,華崗就被逮捕,並在一九七二年慘死在獄中。
根據中共整人的歷史經驗來大膽推測,即便不是由華崗下令整束星北,下面拍馬屁的一幫小人也絕不會放過束星北這個政治活靶子。「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山東大學決定對束星北展開公開批判,罪名是『公開地反對辯證唯物論』,公然叫嚷:自然科學第一,馬列主義哲學第二;公開地反對並抵制『全面學蘇』」從一九五四年到「反右」,經過無休止的批判,束星北最終成了「極右派」,同時還是「歷史反革命」,被判處管制三年,送月子口水庫勞改。
一 九六一年管制結束後,束星北被批准上班,作者是這樣描繪的:「他是拄著枴杖來上班。青島醫學院是他的新起點,也是與過去訣別的分水嶺,過去的他死去了,一個新的束星北活了下來。儘管做個『新人』還很漫長、曲折,可是他要走下去,不斷地走下去。」對束星北來說,壓抑自己的理想無疑是痛苦的。山東醫學院教授張德華這樣形容束星北的「變化」:「他像一個機器人,上面說什麼他就干好什麼。他打掃過的走廊房間一塵不染。他刷過的試管、燒杯、注射器一定比新買的乾淨得多。」山東某大學物理系教授張峻峰這樣提到這時的束星北:「有人稱束老師離開月子口是脫離苦海,我不那麼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到哪裡也不會有太大變化。在青島醫學院,儘管他沒有搬石頭、抬黏土那樣的重活,但是他被改造被專政的性質沒有變,他的身份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束星北在「文革」雖屬頭號「階級敵人」,然而幸運地「囫囫圖圖」過了關。年已過八十的竺可楨一直關心束星北的命運。他無力回天,只好勸束星北珍重自己。他自一九七O年便不斷寫信給束星北,總的意思是勸束星北「活著,就有希望」。
一九七四年,諾貝爾獎獲得者,也是束星北的入室弟子李政道應邀到了北京,國家以高格調接待了這位美籍華人。李政道受到中共高層領導人的第一次會見時,就順勢提到束星北的名字。雖然當時周恩來也作出了反應,同時國務院也派人到了青島,但由於他所在的單位青島醫學院的阻攔,李政道始終沒能跟他的恩師見面。李政道只好從北京飯店親筆發了一封信給恩師,表達思念:「我物理的基礎,都是在浙大一年所建,此後的成就,歸源都是受先生之益。」束星北也回了一封信.「看到你們在物理學上的非凡成就而衷心高興。」
天才的隕落
一九七三年的三月,壓在束星北頭上的政治帽子終於摘掉了。
一九七八年四月六日,青島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的大門口鑼鼓喧天,又是鞭炮,又是彩旗來歡迎束星北。束星北是作為研究所所長曾榮請來的嘉賓來到這裡的。束星北在曾榮的陪同下,坐在吉普車裡緩緩駛入研究所大門。作者這樣形容這時的束星北:「歷史劃了個圓圈,好像又回到了起點。束星北又一次站到了講台上,開始講他最拿手的牛頓力學。」
復出後的束星北沒有變,他仍然直言快語、敢說敢言、嫉惡如仇,甚至於得罪人。他像其他正直的科學家一樣,一絲不苟,堅持己見,研究所的學員們也都領略到束星北的個性。海洋第一研究所研究員修日晨在聽課之後是這樣評價的:「這是我有生以來聽的最為精彩的一次高水平講座,使我真正體會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句名言的深刻含義,束老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 下子變得無比高大。」
天嫉奇才,一九八三年的十月,被人們譽為「中國愛因斯坦」的束星北,終於永遠告別整整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苦海。
束星北走了,不能說他生不逢時,只能說他生活在錯誤的地點。如果束星北在三十年代滯留英國或者美國,相信他早已成為諾貝爾獎獲得者。他不但在科學上是奇才,培育出李政道、吳健雄等諾貝爾獎得主,而且有一種「英雄豪俠的氣質。因而,有人認為他身上最飽滿的地方,恰恰是中國知識份子身上最為貧瘠的地方。」(《檔案》編者)
(爭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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