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前序言裡,劉曉波提到「六四」,他說:「儘管十二年過去了,但那個被刺刀挑起血腥黎明仍像刺刀尖一樣,扎進我的雙眼。從此以後,我看到的一切都帶著血污,乃至於我寫下的每個字的每一筆,皆來自墳墓中亡靈們的傾訴。」昆德拉的名言:「人類反抗暴政的鬥爭,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鬥爭。」然而,「六四」之後的中國又豈止是遺忘而已?
劉曉波沉痛地寫道:「一個殺人的政權,是令人絕望的;一個容忍殺人的政權和冷淡被殺者亡靈的民族,更令人絕望;一個大屠殺的倖存者無力為死難者討回公道,又尤其令人絕望。」
乍一看去,絕望就是絕望,絕望沒有「更」,沒有「尤其」;但事實上,絕望還是分等級的。當你初次陷入絕望時,你相信你的心已經沉到了底,既然是到了底,那就不可能再沉下去了;可是後來你卻發現,原來「底」還不是底,你的心還在進一步下沉,「底」原來是無底的,怪不得古人要把地獄還分成十八層呢。
當然,劉曉波知道,今天的中國並不是單純的暴虐與黑暗,他寧可稱之為醜陋。劉曉波說:「現在的中國之醜陋,恰是極權恐怖之醜,人性懦弱之醜和貪婪之醜的完美結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平庸之最。」
不要以為劉曉波對國人的批判太尖刻,其實,以他多年的飽經憂患,他對人性的一般弱點還是很能理解,很能體諒的。但是,最讓作者不能原諒的是自欺。劉曉波給自己這部文集取名為《向良心說謊的民族》,其意義十分深刻。本來,說謊只是對外欺騙別人,而今天中國人的說謊卻是對內欺騙自己。
劉曉波講到作家王蒙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批判法輪功的事例。劉曉波說,作為共產黨員,王蒙在公開場合表這樣的態本來不足為奇,但問題是,如果你在私下裡問這些自稱有理性有良知大作家的真實看法時,他們不會承認這是在強權的威逼利誘之下的言不由衷,反而會聲稱那是他們的真實看法。這就是說,他們要用謊言來掩蓋謊言,他們要對自己的良心說謊。
這是共產黨洗腦術的登峰造極。我們可以稱之為「失節者之節」。共產黨推行思想改造,一方面採取了種種脅迫利誘手段,另一方面又儘可能地給被改造者留下某種空間,讓他能以看來比較體面的方式完成那種被迫的轉變。一待這種轉變完成,被改造者就會相當自覺地堅持下去,因為他需要向別人證明自己的轉變不是出於被迫而是出於自願。在這種情況下,別人要是想勸說他再變回去,恐怕他還要義正辭嚴地表示拒絕呢。一個人失了節而又害怕被別人看成失節者,他(或她)就會努力掩飾自己的失節,否認失節是失節,為那次失節而守節。這就叫失節者之節。人性的扭曲,莫此為甚。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作為兩次入獄的異議人士,劉曉波深知當今中國是自由知識份子的煉獄,但是他執意留在煉獄,承受那難以承受的沈重。讀劉曉波的文章,你會驚異他關切的深廣: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從理論界到娛樂界,從臺灣大選到911反恐;你還會驚異他感覺的敏銳,對重大事件能作出那樣及時的反應。他的文章不但犀利,深刻,而且沉鬱,厚重;他那無所畏懼的勇氣固然令人欽佩,他那反躬自省的誠實更是令人敬重,而他那富於穿透力的觀察和精闢的分析與批判,則為這個充斥謊言的時代留下珍貴的見證。閱讀這本《向良心說謊的民族》,我們看到的是一顆拒絕向民族和向自己說謊的良心。(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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