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經的生活

我大年二十九晚上到家，年三十還沒見到他，聽說去賣春聯了。

大年初一串門。進了他家的院子，他正端著一盆熱騰騰的豬食準備去餵豬。一副居家男人形象，讓人根本看不出他為人師表的一面。我的表兄是一個鄉聘的農村小學教師。說起來，也算是一個知識份子。

見了面，未及我提起，他就連說丟臉、丟臉。說的自然是關於春聯的事。在鄉下，如果退到十年以前，鄉聘教師還是個令人羨慕的職業。雖然那時一個月七八十塊錢不高，但因為還有閑暇時間做些農活，倒也還過得去。最重要的是，多多少少還有些社會地位。現在雖然漲到了一個月１５０塊錢，可是，瞧瞧身邊年輕的和不再年輕的人出外打工賺的錢，還是讓人覺得寒酸。不過，表兄似乎並不在意。還喜不自禁地壓低著嗓子對我說，前些天他到鎮裡去領了１５００塊錢，那是鎮裡欠的半年工資。看那樣，像撿到了一個大元寶。

不過，生活還得過。現在種地，碰著天干地澇，就是賠本的買賣。去年就是這個樣子。表兄還是有些羞澀地說起了他賣春聯的起因：家裡有兩個孩子，收入又不好，到年關了，過年的錢都沒有。而且，在家呆著也是呆著。就想著賺些錢。幹什麼呢？於是，就想到，過年了，不論窮的富的，大門小門，都要貼春聯吧。別看，現在人賺錢聰明，可是，會寫春聯的倒越來越少了。

表兄說幹就幹。筆和墨水是現成的，接著，又從集上批發了１００張紅紙。從臘月二十三就一直埋頭在家苦寫，連天加夜干了兩天兩夜，終於完成。接下來，又是一個問題：誰去賣？到哪賣？

指望表嫂看樣子不行，做生意要面子也不行。表兄說，賣春聯的那天早晨，他還是在數九寒天起個大早，天濛濛亮的時候就出發了。七里的路程，到時，集市上只有幾個攤販，大冷天的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在原地站著哆哆嗦嗦的。剛開始，還嫌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碰到，把攤子擺在一個最不顯眼的犄角旮旯的地方。大半天的還沒賣出幾張。後來，還是碰到了一個小學同學。那個同學文化水平不高，但說的話對表兄的震動很大：你教書不錯，但你不會做生意。做生意又不是偷人搶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做生意是寧進一寸，不退三尺，在這鬼都不來的地方怎麼能行？表兄說，當時想想，得豁出去了。當然，沒出什麼事。而且，攤子放在了醒目的地方，問的人也多了起來，一副一副的被人急急地就拿走了。

表兄是個很實在也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一個春節下來，一場春聯生意只賺了幾十塊錢。但是，他的春聯賣得個精光。賣春聯的人其實不少，有不少還是用金粉寫的，表面上整得很漂亮，但字就讓人看得很為難了。而且，價格也高，一副３塊。表兄說，人還是講實在的。他用的是普通墨水，字寫得也實在，底氣十足。價格也不高，５毛錢一副。年前跑了３個集市，集集賣得乾淨。買過別人春聯的人對他說，衝你的這個字，早看到你的，就不買別人的了。表兄高興得不得了，似乎從此發現了一個致富之路：明年就知道怎麼賣春聯了。十年寒窗能造就一個秀才，但十年寒窗卻不一定練成一個商人。表兄連連感慨收穫不少。

表兄精神飽滿，樣子很知足。他拿出了一本好厚的白紙本，是他的習字簿，都是他業餘時間練的字，一筆一畫可見花了不少功夫。他說這個暑假還要好好練練。他的幾個備課筆記也是滿滿噹噹、工工整整。他的備課在全鎮都是出了名的。曾有人反映，表兄的備課荒廢，鎮教辦室的人也不止一次地明察暗訪，但每次都無話可說。現在，表兄在全鎮的小學當中也小有名氣，公開課評比是全鎮第三。說到關鍵處，表哥似乎又怕被人聽到似的：聽說我們的工資以後還要加，每個月多加２５塊錢呢！

這個世界上，人人平等，而有的人是高人一等的平等。但是，能夠漠視那種潛規則，在人之下視己為人，知足長樂，踏踏實實、鄭重為人為事的人，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表兄一直說向我請教問題，其實是他在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