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困縣委書記出行"擺闊"媲美皇帝
盧氏縣,豫西的國家級貧困縣。今年6月4日晚,這個縣的縣委書記杜保干因濫用國家扶貧款,收受賄賂賣官被拘捕。
在盧氏,杜保干曾是個說一不二、威震一方的人物。此地有民謠道:「打開電視不用看,裡邊全是杜二蛋。」
說起杜保干的倒臺,盧氏人至少會提到3個人。
「扶貧款沒用在該用的地方,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
到盧氏縣的頭天晚上,一個當地人就跟我說:「是胡震傑打響了揭露杜保干的第一槍。」
胡震傑,河南人,1998年5月,任南京《週末》報特約記者。他給我描述第一次到盧氏的情形:
「我本來是到靈寶採訪,採訪完了,一個同伴說要到鄰近的盧氏縣看個朋友,於是我們就一同乘車前往盧氏。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入盧氏境內時,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一路上立著一看就造價不菲的大廣告牌,上面儘是『中國××先進縣』、『中國××第一縣』之類的標語,路兩邊整齊地排列著青翠的塔柏,塔柏之間是鮮艷奪目的月季花。
「汽車進入縣城後我更是目瞪口呆,大街兩側彩磚鋪地、彩燈高挂,植滿了一行行棕樹、四季桂、雲杉……跟我想像中灰頭土臉的貧困縣完全不同,而是一派南國風光。」
強烈的反差,吸引著他探個究竟。他以報導老區新貌為由開始採訪,採訪非常順利,採訪單位都予以大力配合。
城建委主任介紹說:縣上為了配合形象工程,共建了7條專業街,分別是棕樹、四季桂、竹子、雲杉、柳樹、改良泡桐、黃楊球一條街。
棕樹一條街是為了體現南國風光,共植有棕樹1800株、百日紅1800株;四季桂一條街共植有四季桂250株;雲杉一條街共植有雲杉和百日紅各500株;黃楊球一條街共植有黃楊球400株、雲杉200株。據中國青年報報導,上述7條專業街中除柳樹、竹子和泡桐為本地樹種造價相對較低外,百日紅每株造價20多元,黃楊球每株造價30多元,棕樹每株造價200-300元,四季桂每株造價350元,而雲杉造價高達每株370元,7條街投入了80多萬元。
縣交通局一位副局長接受採訪時說,該縣長達54公里的公路兩側,每隔5米栽有一株塔柏,每株造價是20多元,每兩株塔柏之間栽上月季花;全縣道路上共有廣告牌200多個,每個造價在數千至數萬元;道路兩側肉眼所見建築不論是住房、豬圈還是廁所,都清一色塗上紅色。
「然而盧氏百姓在談及此事時怨聲載道、激憤不已。他們爭相對我說,國家每年投入的扶貧資金都在數千萬元,這錢卻沒用在該用的地方,全貼到了當官的臉上,美其名『形象工程』。
「還有人說,那些名貴的花木,大都是從縣委書記杜保干的老家購置的,除了價格高得驚人外,成活率也低,幾百元一株的樹就那麼種了死、死了刨、刨了再植、植了再死。死樹在貧窮的人們眼前一車車地被拉走燒掉。
「縣委書記杜保干,每次出行都要帶上十幾輛車子,前有交警開道,後有公安護衛,側有電視臺攝像機跟隨,浩浩蕩蕩甚是威風。電視臺常中斷正常播出,取而代之的是杜書記深入農村的『重要新聞』;杜每次下鄉,都要各鄉鎮頭頭到鄉界處迎送,所到鄉村必是灑水消塵、清掃一番,跟皇帝出行一樣。但對這些,由於縣裡採取了高壓政策,盧氏群眾敢怒不敢言。」
很快,胡震傑寫了《瞧,國家級貧困縣如此擺闊!》一文,發表在《週末》等報刊上。《擺闊》一文的複印件在盧氏迅速傳播。
「我原以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會有一個妥善、公正的處理結果。可是,在盧氏縣,有關部門卻在全縣強行收繳《擺闊》一文及複印件,有人還因散發《擺闊》的複印件,被杜保干斥為『刁民』,關了37天。」
這篇報導,又給胡震傑引來不少盧氏縣的告狀信,反映當地一些幹部橫徵暴斂、欺壓百姓。同時信中告知,《擺闊》一文見報後,盧氏縣頓時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有關部門加緊了對群眾的打壓和控制。他們盼望記者能再到盧氏,做跟蹤報導。
二十幾天後,胡震傑說他準備動身再去盧氏縣時,晚上8點多鐘,家裡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人。
「他們自報家門後,就給我講起盧氏縣委、縣政府如何銳意進取、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如何勵精圖治的政績,讓記者理解和諒解他們在開發進取中的困難。臨走時,扔下了一個用信封裝得嚴嚴實實的『匯報材料』。裡邊裝了2900塊錢。第二天上午,我以盧氏縣委的名義把錢捐給了河南省婦聯救助失學女童的『春蕾計畫』。
「接連數日,縣委宣傳部的人,每天一早就到我家談工作。同時,打電話說情的人絡繹不絕,從官員到百姓,從同行到朋友都有。『匯報材料』的份量也逐漸遞漲到2萬元、6萬元。」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胡震傑找了個藉口溜出來,坐上開往盧氏的班車,一路上倒了三次車,加上盧氏境內多是蜿蜒的山路,到縣城已是深夜。他找了一家旅店登記住下,準備按舉報信上的聯繫方式,約幾位知情人第二天一早見面。
「第二天早上,響起了敲門聲。我開門一看,卻是盧氏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副部長。之後,他們形影不離地跟著我,直到開車把我送回鄭州的家。雖然這趟採訪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但卻證實了盧氏縣的高壓態勢。」
「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導的時候,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
在熱情邀請胡震傑去盧氏採訪的人裡,有個人叫張沖波,他是盧氏縣中藥材集團總公司生產科科長。張沖波酷愛寫作,發表過詩歌、劇本、長篇通訊等,在當地小有名氣。但他最常寫的是些批評稿,發表率很高。
1998年8月,當胡震傑第三次潛入盧氏採訪時,找到了張沖波。張陪他在盧氏的西南山區採訪後,在縣城一家偏僻的飯店剛坐下,盧氏縣強大的「預警系統」再顯神威,僅僅十幾分鐘後,縣委宣傳部長、副部長等人就到了現場。「他們一眼認出張沖波,不久,針對張沖波的一份『黨內警告處分書』就下達了。」
1999年6月起,耐不住寂寞的張沖波在因「黨內警告」沉寂一年後,又開始在河南《大河報》上發表起批評文章。
7月的一天,張沖波路經盧氏縣杜關鎮,正趕上這裡強迫老百姓拆房蓋樓,怨聲載道。張沖波忍不住採寫了《房子哪能如此拆了建,建了拆---盧氏杜關鎮小集鎮建設做法粗暴》,發表在《大河報》上,文中說:
「該鎮杜關村58歲的村民範靈芝老太太對記者哭訴:農曆四月初八,鎮黨委書記王躍文、鎮長高朝霞親自坐鎮,鎮政府30餘人強行扒掉我家一間房子。當時,七八個人拉住我的骼膊、扭住腿,把我按在一邊,房子扒倒了,才放開我。」
「她家有4間房,住著9口人,按規劃僅有1間房子需要拆除。拆1間房子沒法重蓋,4間都拆了吧,老太太家庭非常困難,又蓋不起,鎮政府多次動員拆遷,範不從。農曆四月初八,鎮黨委、鎮政府主要領導坐鎮,帶領20餘人上房揭瓦,範老太太情急之下從房內拿出借來的照相機,哭喊著說:我給你們攝個影,我要上告去。在書記、鎮長的指使下,七八個人上前拉骼膊、抬腿,一下子把虛弱的老太太抬到另一間屋中,無論老太太如何哭喊,就是堵住門不讓出來。」
文章最後道:「有關領導為了出政績,不察民意,不顧民情,大搞短期行為的『形象工程』,既害國家又禍百姓!」
雖然這篇稿子沒署張沖波的名兒,但很快就被人明查暗訪地知道了。夜裡,張家的樓下有人守著,陌生人不斷打來電話,誘他下樓,準備收拾他。
沒多久,張沖波又發了篇「內參」:《房子照樣扒,樓層照樣加---盧氏縣杜關鎮對與論監督置若罔聞》,引起了上級部門重視,事情越鬧越大。
張沖波的妻子回憶說:「那兩個月,他發了十多篇批評稿,眼看頭天寫的稿子,第二天就上了報,變成鉛字,他異常興奮。就在他一篇篇發表報導的時候,危險已逐漸靠近了他。」
8月6日中午,張沖波高高興興地奔郵局取前一天的報紙,上邊有他寫的批評稿。突然他接到一個傳呼,是公安局的人說找他有事。
一進單位院子,張沖波就瞧見一輛警車停在樓底下,他直接被拉到了縣公安局。趁無人之際,一個干警悄悄透話給他:你本身沒什麼大問題,是你得罪縣領導了,準備逮捕你,那邊正開會研究呢。
張沖波趕緊往家打了個電話,告訴妻子自己出事了,沙發底下有東西,快處理掉!他愛人掀開沙發一看,嚇了一跳,裡邊擱著一大摞材料:按著紅手印的證言證詞、採訪筆記、文章底稿等等。她抓起來準備燒時,轉念一想不對:萬一將來打起官司,這都是證據啊。
一個多小時後,張沖波被押上警車。出了公安局,一路向東,進了盧氏縣看守所。
「弄了這七八個月,弄個無罪!給我判3年,必須得判!」
這天晚上,張沖波的妻子一夜沒睡,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她問張沖波單位的領導,張沖波到底有啥事?經理說:只怕是因為寫文章被抓吧。因為這事,我被杜書記叫去罵了幾回了,問我能管了張沖波不能?說沖波再寫文章,就撤我的職。我給沖波說了,沖波說不寫了。現在這是怎麼了?怪不得這兩天公安局的人像瘋子一樣,到處蒐集證據,找人談話,還不准我們問呢。
3天後,張沖波因「涉嫌挪用特定款物」被逮捕。
家人為他請了個盧氏籍的律師。律師跑到公安局打聽完情況,嚇得連連搖頭,連話也不敢大聲說了。他們只好到三門峽市請了律師。過了半年,張沖波一案才公開開庭審理。
開庭前夜,一場漫天的大雪覆蓋了伏牛山。雪後初晴,寒氣襲人,前往法庭的張沖波坐在囚車裡,走過熟悉的街道,他說頓感物是人非,心中蒼涼。
這一天,來法庭旁聽的人比平時明顯多了,有張沖波的親朋好友,也有從鄉下趕來的老百姓,還有一位全國人大代表和一位省人大代表。
起訴書稱:1998年12月,公司給張沖波扶貧開發貸款指標30萬元,使用期限兩年,每年負責開發中藥材重點村2∼4個,並輻射帶動300戶貧困戶脫貧。張用借來的5份房產證和本人的房產證作抵押,將30萬扶貧開發貸款貸出。其中23.5萬被改變投向,致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害……
律師替他作無罪辯護:張沖波沒有改變扶貧款的用途,除少量尚未貸出的資金外,餘款全部用於中藥材的開發、種植,中藥材收購站建設等;且他的所有活動,都是在總公司的指導和監督下進行的,不存在挪用。兩年的貸款期限,資金只使用了8個月,怎能看出承包期滿後所造成的「重大損害」?況且還有房產作抵押……
審判長將合議庭的無罪意見匯報給了審委會。張沖波說,法院的人後來告訴他,杜保幹得知後指著有關負責人的鼻子罵道:都是一群笨蛋,弄了這七八個月,弄個無罪!給我判三年,必須得判!爾後指示成立了專案組,搞突擊審查。
一審判決後,河南焦作的全國人大代表姚秀榮聯名14位全國人大代表,上書三門峽市中級法院:「根據張沖波家屬的強烈反應和喊冤告狀,認為盧氏縣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冤枉,枉法裁判。」
信中還說:張沖波是否構成挪用特定款物罪的主體,此案定性問題值得研究,相信當今社會是以法治國,你們這些當法官的比我們更清楚,更不能拿法律當萬花筒,玩弄法律遊戲,製造冤假錯案,影響法院形象。
「這裡邊是否夾雜政治報復,退一步說如果挪用特定款物罪構成,也不應該是張沖波負責,而應該是總公司的法人代表。」
歷經3次起訴、兩次撤訴、兩次開庭、4次審理、兩次上訴,2001年3月30日,終審判張沖波有期徒刑二年又六個月。張沖波在終審判決書送達回執上寫道:我要申訴!司法腐敗的權錢交易、權法交易,讓你們活靈活現地表演了一番,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服,死也不服!
一棰定音,張沖波只能在高牆內服滿刑期,可事情突然又有了轉機。
2001年5月21日夜裡3點多,張沖波被一陣「咣咣啷啷」開鐵門的聲音驚醒,隔壁的監室來新犯人了。
「他說你還告我哩,你自身難保,你小子死定了!」
「原來是張文秀被丟到我隔壁。他上北京告杜保干,被盧氏縣公安局給抓了回來。」張沖波認得這個張文秀。
張文秀,40歲,原是盧氏縣文峪鄉香子坪村黨支部書記,曾幹過包工頭,開過金礦,在縣城有棟四層樓。「他家樓頂上還豎了面國旗,人性子火爆,路子野。進來第二天一早,張文秀就被帶走,三天後才回來,回來就嗷嗷地哭,接著睡了一天一夜。」
在斷斷續續的交談中,張沖波知道了他被抓的經過:
張文秀曾與杜保干關係很近,與杜的外甥結為乾親家。在後來的上告材料中他說自己給杜送禮、送錢共十來萬。張文秀花了錢但沒被提拔,今年初,他直接到縣委杜的辦公室,兩人起了衝突,鬧翻了臉,張文秀公開說要告杜保干。
不久,三門峽市開人代會,會上要選副市長。在人代會上,有人散發了告杜保干的材料。接著春季「嚴打」開始了,張文秀成為嚴打對象,說他是個「村霸」。
盧氏縣公安局《關於對縣人大代表張文秀採取限制人身自由措施的請示》中說,4月16日接到香子坪村72戶村民聯名上訪材料,反映張霸權貪污等,經查張有毆打他人、欺壓群眾、強行徵用民工為其母、其祖修墳,亂收費、亂罰款等違法行為。
「1998年4月前後,村民梁玉不小心用傘尖劃在張文秀桑塔納轎車前蓋上,張讓梁賠車,張口讓梁賠償1萬元,梁被逼無奈,跪地求饒,磕頭叫爺,張仍不放過,取來利斧,逼梁自斷手指,後經說合,梁賠張1500元。後張常藉此事卡梁家辦理有關手續,臘月27日,梁玉兩口子離家出走,至今不敢回村……」
張文秀說抓他那天他正在鄉上,有人給他打手機通風報信:要抓你哩!人代會上發材料的事,杜保干懷疑是你幹的,公安的車子已經出來了!
「喲,杜保干來真的了!我調轉車頭,趕緊逃。公安局的車子一直追到欒川縣,沒追上。我到了欒川,又拐回三門峽,直接去了杜保干家。他愛人還不知道杜保干抓我哩。
「我衣服裡揣著錄音機,跟她說:嫂子,我工作幹得那麼好,給你家又送了那麼多錢,光是看他老娘就去幾趟,杜保干不提拔我,還要陷害我。他媳婦說你別聽那些,保干還是要提拔你哩,絕對要提拔,你花的錢我都知道……
「我出了他家,開車上鄭州,到省高檢告他。高檢那個樓高得很,我從樓裡出來,是個台階,比外邊馬路高一大截。我站在台階上一瞅,一眼瞅見縣裡的人坐在出租車裡,正等在大門口。我一頭鑽進別人的車裡,才出了大門,沒讓他們抓住。鄭州告不下他,我趕緊往北京跑。」
「我在北京給杜保干打過好幾個電話,我說你放我一馬,只要你不派人追殺我,把錢還給我,我也就不告你哩。他說你還告我哩,你自身難保,你自己的問題能不能說清?他說我,你小子死定了!」
張文秀出逃後,公安局在他家搜出6000多枚雷管。他們派出多名干警,準備北上,千里抓捕張文秀。
在北京,張文秀去了有關部門上訪,還找了幾家報社的記者反映杜保干的問題。有個記者據他提供的材料寫了份「內參」:《是公僕還是黑社會老大》。
「這時正好是石家莊爆炸案發生不久。杜保干讓人向北京警方謊報,說我是法輪功分子,上北京搞爆炸的,還說在我家搜出4門迫擊炮、手榴彈等。其實我家的雷管是我以前開礦剩的。」
他在北京朝陽區一棟居民樓裡才住了兩天,早起夾個包,大搖大擺下樓吃早點,準備出去談個生意,「啪」,兩個人上來把他夾住。
「你是哪裡來的?」
「河南。」
「叫啥名兒?」
「張文秀。」
「抓的就是你,法輪功分子、爆炸犯。」張說我不是,我是上北京告縣委書記的。警察在他屋裡搜,沒搜出爆炸物,搜出了上訪材料、軟盤、錄音帶。一看見盧氏縣公安局的人,張文秀明白了。
押解回盧氏,張文秀死活不坐公安的車。「我怕半路上,走到沒人處,我下車撒個尿,他們一槍把我幹掉。我堅決坐火車回。一到盧氏,他們就給我砸上手銬和腳鐐,馬上宣布逮捕我。告倒杜保干,我才能出來;要是告不倒,他能弄死我。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已經是你死我活了。」
張文秀沒有料到,中央有關領導很快在「內參」上做出批示,要求嚴肅查處。
6月1日,張文秀又被提審。回來後,他樂呵呵的,對張沖波說:「老張老張,你昨晚做沒做好夢,你的命運很快就有轉機了。」再問詳情,他就不說了。
事後張沖波才明白,這天找張文秀問話的是上級反貪局的人,主要瞭解他給杜保干送錢的事,讓他提供詳細證據。
6月4日晚,杜保干被刑事拘留;6月18日,被執行逮捕;盧氏縣一些貪官污吏也相繼落網。
8月5日一清早,盧氏縣看守所所長打開8號監室的門,他對張沖波說:「你被減刑半年,現在可以出去了。」
張沖波聽罷,頓時潸然淚下。
「他賣官在縣裡都是明事,大夥兒都議論,說3萬塊挂個號,5萬塊能考慮」
張文秀直接告倒了縣委書記,在盧氏縣轟動一時。
在我要離開盧氏的頭天晚上,關了半年的張文秀帶著一紙「不起訴書」被釋放。
張文秀1米8左右的個兒,粗壯,剃著寸頭,左眼眶青紫,說是被人打的。他能言善辯,採訪中哭了兩回。
他說自己當村幹部是1995年,那時村裡的小學校很破,砸傷過孩子,是解放前蓋的。鄉幹部找他,想讓他拿點錢把學校修修。他拿了5萬,加上集資,給村裡蓋了所新學校。
「香子坪村千把口人,當時村長沒人干,領導班子癱瘓,我想年輕人活著得有點兒志氣,我就當了村長。植樹造林,計畫生育,全縣300多個村,我工作干第一,上級交待的任務咱完成了,上級沒交待的事兒咱也干了。」
我問他:「都幹什麼了?」
「帶老百姓脫貧致富,走產業化的路子啊。」
「搞什麼產業?」
「種木耳。但袋料香菇是杜保干讓搞的,去年市場價格低了,今年就不掙錢了,老百姓不愛種,可杜保干為了他的政績,非逼著種,下任務。其他村村長的能力肯定不如我,所以全鄉的任務都壓到我這個村子。」
我問了他一句:「既然都不掙錢了,你不好不種嗎?」
「不行,組織部門正考核我,要提拔我哩,不能不種,我沒有退路。」
「你接了多少任務?」
「50萬袋。」
「你們村子最多能承受多少?」
「10萬袋,誰家不種就罰錢。全村一共245戶人家,光計畫生育我就得罪四五十戶,超生罰款。破壞林業又得罪了10來戶。我罰款,是符合行政法規的。」
「聽說你在村裡打人了?」
「我就打過1個,因為他不交稅,他1戶不交我任務就拿不下來。我拿錢借給他,他孩子在縣城開工廠,有錢得很。抗稅不行,我是替國家收稅。那天跟他要錢,他開口就罵,話很難聽。我就拉住他,他操起鋤頭,朝我頭上掄,我上去打他一下,他扑過來啃我一口,把衣服都啃透了……」
「你怎麼開始給杜保干送錢的?」
「他賣官在縣裡都是明事,大夥兒都議論,說3萬塊挂個號,5萬塊能考慮,張三送多少,李四又送多少。別人告訴我:你幹得再好,不送禮也不中。咱家幾代都是農民,沒有當官的。咱人很實在,就先揣上了5萬塊。
「這件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1998年正月廿,我給他拿上整5萬塊,取的是100元一張的新錢,我換成了50元一張的,看看摞兒不高,我又換成10元一張的,圖個實心實意。我還拿上幾斤棗,意思是讓他早早把我的事給辦了。
「他在家,但他不動手,他讓他老婆把錢收起。他老婆數數,就把錢收起來了。誰送多少錢,想辦什麼事,他老婆都用個筆記本記著哩,辦成的劃上個圈。
「我倆關係一下近多了。他在省黨校學習,要給別人送禮,打電話喊我拿錢過去。大中華煙一買就是10條,進口水果一買都是幾千塊。我前前後後在他身上花了10來萬。
「他是個二蛋,說一不二,他說提誰就提誰。有個包工頭,才初中畢業,專到歌廳找小姐,杜保干還讓他當了公路段段長。杜保干搞了個萬頭豬場,上級領導來參觀,沒那麼多豬,他讓人把老百姓的豬租來,弄個人藏在豬圈用棍打那些豬,豬叫喚,顯得豬好多。結果幫他弄萬頭豬場的人也提拔了。」
我問他跟杜保干是怎麼鬧翻的。他說組織部門年年考核他,鄉上年年推薦他,可杜保干老不提他。「鄉上都提了好幾個人,有個姑娘才20來歲,都提拔了。有個年輕小子,也從副科提正科。他答應過我,可一年拖一年,連個副科都不給我。
「今年正月過完年,我背上一摞榮譽證書,去縣委辦公室尋杜保干,問他20來歲的孩子都提了,為什麼不考慮我?我是三門峽市十大傑出青年、盧氏縣十大傑出青年。我把證書擱桌上,叫他看。
「他說你拿再多證書也不一定提拔你呀,提不提你是組織上的事,你不能來要官啊。我說我不要官,可你老賣官啊!你賣官的事我都知道,光我就送你那麼多錢哩。
「我當時說得很明白,我說這事你要不辦,我就告你,你是個貪官。我只想嚇唬嚇唬他,給他點壓力。沒想到他『啪』掏出一把槍,拍在桌子上,威脅我,說盧氏縣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無理。
「沒多久,三門峽開人代會,有人把告他的材料發到會上,他馬上就懷疑是我幹的。可我還在村裡老老實實替他種香菇哩。」
「悲劇、悲劇!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悲劇,都是悲劇!」
我問張文秀:「你本來就是個生意人,當不成官,你再回頭做生意不也挺好嗎?」
「怎麼說呢。你看人家杜保干,來來去去,警車開道,前呼後擁,多麼威風。一講話,電視臺就給拍攝,大家都鼓掌,跟眾星捧月一樣,這種權威是拿錢買不下的,我心裏非常羨慕。
「再說了,光有錢行嗎?有錢人誰都可以找碴收拾你。九五年我就被公安局抓過一回,關了幾十天,後來平反了。光有錢沒有權,也保不住你的錢,一夜之間,你可以一無所有,傾家蕩產。可你有了權,就可以弄來錢。錢跟權比,還是權厲害!」
「你沒想到仕途會這麼艱險,最後還折進監獄裡了?」我又問他。
「唉---」他嘆著粗氣道,「當了6年村官,光送禮就送了4年,把我的黃金歲月都耽誤了不說,那10來萬也白花了,我的錢來得不容易,確實很心痛。在監獄裡,我都捨不得吃高價飯,一天只吃兩塊錢。
「昨天晚上突然說放我,我沒想到,在裡邊哭了很長時間,我那號裡人都哭了。回到家,我又抱著孩子大哭。」
他指著兩隻鬢角說:「頭髮也白了,這是拿錢換不回來的。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父親去世我不在跟前。今天早上家裡人才告訴我父親不在了,已經1個月了……」他又哭起來。
我問他:「你是不是很恨杜保干?」
「唉,我現在恨不起來了。他太霸道,太目中無人,把黨紀國法拋到腦後,現在徹底完了,他是出不來了。我呢,政治前途也給毀了。我的心胸是很大的,我想幹縣委書記。」
他嘆息道:「悲劇、悲劇!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是悲劇,都是悲劇!」
我離開盧氏時,距杜保干被逮捕已近半年,調查此案的「專案組」仍沒撤離盧氏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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