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打「的」挺容易,只要不趕上大雨大雪就行。這不,兩輛紅色的出租車幾乎前後腳停了下來。瓊下意識地鑽進後面那輛。是個女司機,模樣挺喜興。笑臉兒總比板臉兒強。瓊想。
「中日醫院!」瓊說。
猛然手機響,是剛分手不到十分鐘的丈夫。大概電話裡丈夫又重複了「早點兒回來」之類的話,瓊的表情有點兒不耐煩了。她說:「加班兒,時間哪有準兒!我盡量早就是了……」
「你是大夫?」女司機開口了。瓊一愣,馬上聯想起剛才她說的「醫院」、「加班兒」之類的話,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頭回撒謊實在防不勝防。她突然覺得女司機很多嘴,不無惱怒地衝著前方的後視鏡瞪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張和她同樣年輕的臉。
請原諒,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這會兒她正趕著去看剛住院的旭。而這個旭不是別人,正是瓊的初戀男友,一個她深深愛過、並且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男人,也是長期以來丈夫最忌諱提起的那個名字。
瓊和旭不是青梅竹馬。高三那年成了同桌。同桌的你漸生情愫,在某個夏日四目相對觸了電。從此,上學一起來,下課一起走。偷偷摸摸玩的就是心跳。每當他倆的自行車先後擺脫了同學,匯聚在玉淵潭那道水閘旁,就像出籠雙飛的小鳥,笑聲鬧聲灑滿一路。
躲得過同學瞞不過家長。看著旭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多,聲調越來越低,模樣越來越詭秘,旭的媽媽決定把這「新生事物」扼殺在搖籃裡。理由十分充足:高考前決不能分心。但私下裡旭聽到雙親的議論,他們對瓊的家庭背景很不滿意。也是,旭的爸爸是位幹練的局長,據說已進入副部級後備梯隊;而瓊的父母則在一個鄉鎮小廠打工做塑料桶,月收入不過幾十元。
再過15年當瓊已成為一個6歲女孩的媽媽時,她也許能體諒當時旭父母的心情,甚至會苟同。你想,為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過得舒服一些、負擔少一些?
然而當年的瓊在聽到旭迫不得已的「轉達」時,竟激動得失去常態。她一遍又一遍地罵著「勢利眼」,其所指再明晰不過。這一罵,倒把本還內疚的旭惹急了:「門當戶對的觀念是不對,但是你不能罵我爸我媽,他們是為了我好……」一個要罵,一個不讓罵,幾個來回,崩了。誰讓我們當初這樣稚嫩,竟承受不住沙沙小雨的洗滌呢。
分手以後,瓊一咬牙考上京城一所名牌大學;而旭,差6分,只好到外地一所二類院校就讀。沒有書信,沒有電話,但是兩人都悄悄地向中學校友打聽彼此的近況。這種藕斷絲連,以至於4年後當旭拖著行李、懷揣一份回京報到的通知單走出北京站時,正巧瓊去送畢業離京的同室好友,兩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期而遇。片刻的驚愕之後,便爆發了老派中國人最看不慣的場面:當眾熱烈擁抱!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舊情復燃。他們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年。現在兩人在同一起跑線上。瓊不是愛記恨的女人,她爽快地喊旭父母「爸爸媽媽」,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說實在的,改革開放到了這會兒,人們的觀念已大有不同。沒權的有了錢;有權的更有錢……
遺憾的是故事到了這裡,歷史又不可思議地出現了一個反覆。瓊早就通過了託福考試,並在畢業前夕向國外一家學院發出求學申請。沒料到原以為無望的事情卻突然有了結果。當瓊遲疑地告訴旭她要出國學習時,旭的反應比當年的她更為激烈。如果斷定婚後兩人將長期分居,那麼這種婚姻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旭是對的。於是在瓊無盡的淚水中、旭強忍的決絕中,兩人再次分了手。
說是報復也好,空虛也好,真情實意也好,總之,旭在一個月後匆匆完婚。妻子是舞蹈演員,很高雅,且漂亮。
沒料到瓊的出國簽證卻沒有獲通過。也許是她的心神不定讓簽證官員皺起了眉;抑或上蒼執意要把她留在故鄉的土地上。瓊的懊悔心情無法用語言表達。
她終於結了婚。丈夫是大學老師,知書達禮;並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現在的瓊相夫教子,過去那本書已重重地合上,再不翻開。只有當愛吃海鮮的丈夫興高采烈地在廚房裡燒開水焯扇貝,準備全家一飽口福的時候,瓊就會不無心痛地想起旭那張一吃海鮮就皮膚過敏的臉。
直到一小時前突然接到旭的電話擾亂了她平和的心境。旭幾乎是帶著哭腔敘說:前天收到一封沒頭沒尾的信,提醒他妻子已有外遇。話很難聽,說他已被戴上了「一頂不大不小的綠帽子」。他震驚,他憤怒,古往今來,最讓七尺男兒怒火中燒的莫過於此。8年的平靜一下子畫上了句號。昨天他暈倒在辦公室裡,大夫說是心肌梗塞。好在同事發現早……旭在電話那頭哽咽,瓊在電話這頭流淚。那麼今後怎麼辦哪?他說只想馬上離婚,馬上……在最痛苦的時刻,旭想見的不是父母,而是瓊。瓊在激動之餘,不免感到有些悲壯。
病房外的走廊上,護士禮貌地攔住了瓊:「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探視,現在正有人呢!」坐在過道裡凝望旭所在的6號病室,瓊的心裏攪成了一團。她胡亂地為旭設想著一個又一個的結局,也為自己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的可能。這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在潛意識裡是何等不忠。
一個苗條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是個女人,正端著一盤蘋果往洗漱間走去。瓊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旭的太太。你看那特殊的走路姿勢,外八字型,舞蹈演員特有的。瓊緊張起來。儘管她們從沒見過面,但瓊深信,歷史已寫在自己臉上。
頭一回如此專注地窺視一個同類,瓊不由得慨嘆,上帝給了她一張多麼精彩的臉!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湖水藏不住半點秘密。女人瞥見瓊,露出淺淺一笑,算是跟陌生人打招呼。那無意中流露的真誠,使瓊不禁自問:那封匿名信內容可靠嗎?旭是否還愛著妻子?自己傻呆呆地坐在這裡想充當什麼角色?勸離還是勸和?……人哪人,沒有理由對一個並非友好的隱私揭密者抱以絕對信任。難道我們活得還不夠累麼?
兜裡的BP機不合時宜地叫起來。瓊低頭一看,已是晚上9點多。機上兩行小字躍入眼帘:「生日快樂!盼你回家!」是丈夫。天哪,竟然昏頭昏腦忘記了今天是自己的33歲生日!此時此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還牢牢記著這個微不足道的日子。貪心的你還企求什麼呢?瓊的眼睛潮濕了,一股暖流扑進疲憊的心靈。肚子也「咕咕」叫了。這會兒,瓊真的特別想吃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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