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粥(图片来源: Adobe stock)
说不清从哪年开始,我对吃粥的兴味有增无减。提起吃粥,首先想起的是一家饺子店。饺子店在闵行区离莘庄不远处的永辉超市旁,与超市同在地面以下一层,进出有自动扶梯,紧靠超市的小吃店与小商店约有近10家。这家饺子店堂吃为主兼外卖,饺子的馅儿种类多样,堂吃时兼可享用小米粥。圆柱形铝制大锅烧出的小米粥,用的是米粒很小的黄小米。上世纪90年代上海有人家养鸽子,黄小米是主要饲料,偏偏我也喜欢黄小米煮粥。走进饺子店,说起来是付款吃饺子,其实心里想着的是黄小米粥。好在小米粥成本低廉,食客可敞开享用。每次与老伴进店入坐,我总要喝四碗粥。常常是饺子尚末端来,我已经两碗粥下肚。老伴最多吃两碗,当然碗不大。
从前江浙一带吃粥是寻常事,只是没见过黄小米粥。童年时在我生活的小街上,常见敲着“笃笃笃”响声,沿街叫卖糖粥的流动摊贩。糖粥是含味甜的大米赤豆粥,与黄小米无关。那时没有对食品添加剂或农作物污染的担心,下午的时候家长乐意买一碗糖粥给孩童解馋。吃过糖粥的一代人,想必还记得当年弄堂里流传的童谣: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格肉,还侬格壳……
真是朗朗上口,吴音软语颇有童趣,节奏分明又押韵。不过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吃糖粥”怎么一下就跳到“吃胡桃肉”了?当然童谣归童谣,既没人想改动,也没人会较真。除了赤豆粥,到了夏天吃绿豆粥,秋天吃八宝粥,再往后还有腊八粥。可惜童年关于糖粥的记忆,不久被三年大饥荒的现实击碎。上海的饥荒年代,虽没像河南、安徽、四川、广西那样可怕的程度,粮食、农副产品及各种副食品供应也是空前紧缺,让上一辈忧心忡忡。普通人家想吃饱饭,只能是奢望,吃粥成了少年痛苦的记忆。那时我刚处于发育期,好像肚子永远无法填饱,对吃粥的厌恶情绪油然生成。放学回来,扔下书包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肚子饿死啦!”母亲心疼,有时只能半夜藏着金戒指,到苏州河边的船上偷偷换取粮食。后来饥荒渐渐缓和,暑期下午从游泳池回家,食欲大增,胃口又出奇的好。大碗的饭,再将鸡毛菜汤倒入,盘子里的小菜是雪里蕻咸菜炒毛豆,还夹带青椒丝。此时饭碗端在手上觉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大口下肚如风扫残云。到了傍晚,那一大碗饭恐怕早已消化光了,吃粥哪里能填饱肚子呢?
此后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厌弃吃粥直到中年。中年时一次暑假,内人在医院上班没假期,我和儿子到苏州游玩。那时儿子在高中念书,对苏州园林似乎有兴趣。一次我们在离沧浪亭西面不远的地方,见一家粥店,店面不大,进店就是楼梯通往二楼客座,受好奇心驱使我们进门拾级而上。二楼店堂倒是干净素雅,墙上的镜框里有文人字画。苏州本来就是吴越文化古城,由此想起乾隆年间苏州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一小段与吃粥相关的文字: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味。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着,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跻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
此是清代“衣冠之家”的读书人,记叙闺房吃粥之趣,今人已无法进入那种意境。我们所见粥店,当然以粥经营牟利,配之以各种小糕点。小店粥的种类多样,诸如皮蛋粥、花生粥、肉糜粥、海鲜粥等。当大饭店以名酒与各种高档菜肴争抢市场的时期,小粥店只能另辟蹊径,以求在市场争得有限的一席之地。那次我们好像点的是海鲜粥,这对我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多年来我拒绝吃粥的习惯,仿佛出现一个转机。离别苏州前,我们又一次登临这家粥店。回上海后,在家里几次谈起这家粥店津津乐道,打算下次到苏州,一定再去粥店吃粥。谁知若干年后再去苏州,匆忙间早忘了寻找那家粥店。
2020年初疫情突发前不久,我和老伴自助游南京,所住旅馆离夫子庙约两百余米之遥。南京对我而言是旧地重游,年轻时每到南京,只需一部自行车即可满城飞,那时从未想到过吃粥。这次在南京,早餐一心想找吃粥的地方,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在旅馆附近的路边粥摊,摊主是当地下岗退休的老年夫妇,操一口城南口音。摊位在自家门口,小本经营可补贴家用开销,估计南京的城管大概也不可怕。大碗的大米粥熬得凝而稠,兼有肉包与菜包,都是大清早刚出笼,看上去清洁不成问题,一只小小的碟子里有少许南京风味的腌菜,唯一不足的是座下小矮凳稍低。一连三天,清晨我们来此吃粥吃包子,然后乘地铁或公交,游明孝陵和灵谷寺,访玄武湖与鸡鸣寺,登阅江楼……。摊主对我们热情有加,可惜与我们刚有点熟了,我们又必须回上海,只得告别粥摊夫妇,也告别了南京。
其实早在南京吃粥之前,我在家已养成吃粥的兴趣,只不过吃粥不在早餐、午餐而是晚餐。2016年我因消化系统出毛病,住医院病房治疗整10天,期间听从病友建议,出院后改变生活方式,晚餐吃粥是其中一项改变。晚餐吃粥有鱼松过粥,偶而也用酱花生或酱黄瓜过粥,有时午餐剩下的一点小菜,也在晚餐吃粥时一扫而光。这年秋天,我们举家搬迁到离市区更远的地方。不久儿子和儿媳先到永辉超市旁饺子店享用,回家谈起饺子店还可以吃小米粥。我和老伴访饺子店多在中午,边吃饺子边喝粥,仿佛也稍有几分情趣。起初两年,进店后老伴在柜台点单付款,然后我们入座等候,此时就有年轻女服务生先端上小米粥。内有一服务生操北方口音,似乎像从前江南水乡走出的女子。食客满座的时候,常见她忙得不可开交。趁着饺子端来的机会我问她:“生意不错!这个月收入能增加吧?”她莞尔一笑,说:“发财的是老板,我们只有替他打工”。
她说的没错!看她虽是一身深颜色工作服,其实不像打工妹。后来一次我们又临这家饺子店,一小碗粥喝完,我端着碗自己去添粥,她正在圆柱形粥锅旁舀粥,对我说:“让我来吧!”我把小碗递给她,脱口而说:“你真好!”她笑起来,笑得有点肆无忌惮,反问我:“我还好?”我不解其中含义,端着舀满的小碗粥回到座位。不久就是伴随病疫的三年封城,那段时间到处可见大白的冷漠傲慢,连小区进出也得凭通行证,有时虽想起饺子店,但不敢贸然前去。直至今年二月底,我们才重新走进饺子店,店里已不见她的人影,大概是调到其他不知哪里的连锁店去了。好像饺子店的兴旺,也早成昨日黄花。新来的服务生不再给客人端上小米粥,小米粥依然敞开供应,只是因兑水过多变得索然无味,谁想吃就自己动手。
我还想着去饺子店,毕竟那里的小米粥曾经吸引过我。自己家里当然也可以熬小米粥,但总觉得有点区别。这区别究竟在哪里?我真的没法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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