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禁城》:武汉医生骂政府没一句真话(二)(视频)


中国独立作家慕容雪村,现流亡海外(Public Domain)

【williamhill官网 2024年1月29日讯】(williamhill官网 记者肖然、李德言报导)(接上)武汉封城四周年之际,流亡海外的中国独立作家慕容雪村于2024年1月22日在一次网络读书会上分享了他在国内花了8个月如何完成纪实文学《禁城:武汉传来的声音》的惊险过程。该书被《经济学人》杂志等评为2023年度好书。一起来听他讲述几个书中的真人真事。

慕容雪村继续说道,“刚才我讲了这本书的出版过程,我想可以再讲一讲文中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我采访到的一个医生,在这本书中他叫林晴川,他在武汉一家很小的市区医院工作,在武汉的市区范围内有3372家这样的医院。这位医生自己也是感染者,在武汉封城后不久他就感染了。但是医院有命令,必须全员上岗。这次他就带着病回到医院里边,白天治别人,晚上治自己。那时候药物缺乏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他就在那讲,整个医院里边退烧药全部用光,止疼药只剩下一盒,连口罩和体温计都严重不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极度的匮乏呢?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习近平下令一月二十三日封城,一月二十四日就是除夕。而中国医院往往有个习惯,就是到年底结算,即把药厂的药、把医疗器材厂的这些器材到年底前把钱结清,然后对方发来下一批货和下一批药。而这个封城的时机巧到什么程度呢?就在于上一批药和上一批器械耗材即将用尽的时候,而新一批药和新一批器材还没有送进来,就在这个时候习近平下令封城。这就导致医院药物和医用耗材的匮乏和极度紧张。

这个医生有一段时间病得特别重,他们医院里当时几乎也没有任何药物。后来他听一位医生讲说,有一种药叫左氧氟沙星,医生们把那个药简称叫“左氧”,说那个可能有好处。他就想方设法到药品仓库里去找到了最后几袋左氧,给自己吊上,靠着这几袋子最后的左氧,他把自己的命救下来了。

这位医生是个40多岁的高大魁梧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坚强而且乐观,但在我的采访过程中,他有一刻突然就失控颤抖。

他说:“在封城之后那段时间,大量的病人涌到我们医院,而我们这种医院没有权利给他们治病,我们只有权利做分诊,就是如果发现这个病人是发烧的,我们就推荐到最好的医院里边,让他们去那边接受治疗。”

而封城意味着什么?封城意味着交通中断、私家车公交车全部停止。从他们这家小医院到对口的那家指定治疗的医院有多远呢?走路差不多要走6公里,这名医生就看到那些病人虚弱地从他们医院离开,然后蹒跚着走向6公里外那家医院。他说那些年轻的身强力壮的走过去以后还可以再走回来,而那些年老的虚弱的走过去了,就再也走不回来了。所以说他说:“我们作为医生的看见病人这个样子,而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又屈辱又伤感。”

他这样一个很高大很魁梧的男人,就突然情绪失控了,在我面前就流下泪来。关于武汉究竟在封城的这76天中到底死了多少人,中共政府公布了一个数字。

但我告诉你们,即使在武汉,即使是那些对中共政府最忠心的人,他们也不相信这个数字。我听到一个说法是这样的,说哎呀那么混乱的情况,即使统计上有点误差,也是可以原谅的,最忠于政府的人会这么讲。

而这个医生他有自己的测算。那他是根据什么来测算的呢?就是他们医院开出的死亡证明在这76天中,他们最多的时候一天开3份死亡证,最少的一天有一份,所以他取中间值,两份乘以76,再乘以372家武汉医院,由此得出的结果大概是中共官方公布数字的16倍。所以他就讲,就是经过这场疫情,让我们这些做医生的对这个政府真的寒了心,这个政府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三年之后,这名医生怎么样了呢?他秘密地接受了我的采访。他现在的生活其实也相当的艰难,因为像他们这种社区医院,有一半的经费是政府拨款,另外一半要靠他们自筹。而在新冠之后,他们医院的医生很多都被感染了,有些被调到隔离站做隔离站的医生,所以医院的正式业务没有开展。到疫情结束之后,他们的工资发不出来,一直到解封四五个月之后,他都没有发工资。他就很愤怒,说:“在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叫我们白衣天使,现在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没有人关心‘天使’的吃饭问题。我们这些学医的‘农民工’也需要吃饭啊,求求领导了,能不能把工资先给结一下。”这就是这名医生的真实情况。

我还采访到一位黑摩的司机。黑摩的在武汉有个名称叫“麻木”,这个司机是我在汉口火车站遇到的。当时他正在那百无聊赖的招揽客人,然后看到我就问我,做麻木不?我说行啊,坐一程。我就坐到后座上,扶着他的肩膀就跟他聊天。我说在封城的76天里边,你是不是被也被封住了?也没有出来跑活吧?

他很骄傲的回答:“你想错了,从大年三十一直到今天,我没有歇过一天。”

我说:“啊?武汉封城,你怎么出来啊?”他说:“我们这些人呢,这些老油条总能找到办法。”我说:“那你怎么出来?”他说:”我们住的那小区啊,晚上就是一堵墙,其实他们也不可能24小时只守着我,我把这个这辆充电的摩托车停在外面,到晚上我就翻墙出去到处走,就是会有人需要坐车,总有这个需求啊。”而在封城的76天是他的美好时光,为什么呢?因为没人讲价了。在平常拉一个人坐他的摩托车,要价20元,对方会还到十块八块,而且还骂骂咧咧的:“哎你这个两个轮子的怎么比四个轮子的还贵?““但在封城期间,没有人讲价了,他说50就是50块,说100就是100块钱。

而那个时候需要出行的人往往都是迫切的需要出行,有老人住院,有孕妇要生产,或者有人将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认为他是帮了很多人,虽然有时候他也收钱,但他认为他在做好事。就在武汉即将解封的时候,他在汉口火车站拉到了一个聋哑人。那个聋哑人回湖北奔丧,本应该坐到另外一个站下车,但到了武汉他慌里慌张的就下来了。下来了容易,再要上去可就难了。他本来要回家给母亲奔丧,但现在就被困在武汉了,怎么都出不去,想再上火车不行,买不了票。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这个黑摩的司机老李。

老李第一天把他送到当时刚开的一家地下小旅馆,一天70块,这个聋哑人身上只带了220元钱,第一天花70元,就只剩150元了。第二天一大早,老李又去看他。这个聋哑人就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文字,讲到了他的情况,就说:“我现在必须要离开,回家去就是给我妈妈送葬,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老李就骑着摩托车先到火车站,火车站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离开,但要民政局开证明,好吧。老李就骑车带着他去了民政局。民政局说:“我们这边也不是不能开这个证明,但要劳动局先开证明。”老李又带着这个聋哑人去了劳动局,劳动局说:“这个情况我们也可以考虑,也不是不能开证明,但是先要用人单位开个证明来。”这聋哑人根本就是下错了车,他也不在武汉工作,上哪找用人单位去呢?这几乎是绝望了,他身上只剩下150元钱,就困在这座城市里,吃什么,睡哪里,怎么活呢?所以他就很绝望的看着老李,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老李作为武汉的这种老油条,突然之间豪侠心肠发作了。他也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字,就问这个乘客说,“你相不相信我?”

这个聋哑人说:“我相信”。

老李就说告诉他:“既然相信我,我们也别去找什么狗屁的这个局、那个局了,听我的,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

在4月份的时候,虽然表面上这个城市还在封禁,在武汉听说总有办法,其实可以离开,而且那些有门道的人也会找到一条看管不严的路,再送上一点钱。所以老李找到他的一个熟人,是一个黑车司机,他做跟老李差不多的生意,只不过更高档,他开的是一辆汽车。在4月后,他帮着把很多人都送出武汉,但收费很贵,他车上一个座位卖600块钱。这位聋哑人那个时候身上只剩下150块,不够怎么办?老李跟这个黑车司机商量了一下,后来这人说:“你看人家又是个哑巴,又不会说话,他妈妈还死了,这样吧咱们做个好事吧,不收他的钱了,我把他送出去。”

老李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特别高兴,就觉得他真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这样问我:“虽然我跑这个黑车也不合法,我也没有执照,但我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对吧?”

其实我也这么想的。后来等武汉解封后,老李的这个黑车生意就不好跑了,他就去送外卖,但年纪太大了,所以每天只能送3单,3单之后要刷脸啊,因为他用他老婆的身份证登记的,所以就通过不了,送完3单外卖他就在汉口火车站百无聊赖等待乘客,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到我离开中国之前,我们在微信上还有联系。有一天他就跟我说:“哎,我实在是没钱吃饭了,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一次给了他300元,一次给了200元,他要得就这么多。等我离开中国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在我想来,他过的一定不是很美满的生活。

医院清洁工的故事

还有一个人的故事,是刚才主持人提到医院的那位清洁工。这位清洁工的名字叫金凤,在2020年的时候她61岁。

她和丈夫夏邦喜本来都是武汉附近新洲村的农民,后来两人年纪大了,而且他们还有个40岁智力有障碍的孩子,所以在农村就没法过上正常的生活,老两口就带着儿子到武汉,租了非常便宜的半间公寓,金凤在医院做清洁工,一个月挣2300块钱,丈夫在一家很小的宾馆里做夜班保安,一个月挣2600块钱。

在2020年1月29号那天,金凤在医院里把几个楼层全都打扫了一遍,从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到晚上她就感觉浑身酸痛乏力,医生护士就让她去检查,说八成是得上“这个病”了,快去查一查吧。一查果然是得新冠了。

他们这个医院自己也是不能治疗新冠的。要治疗就必须也是到7公里之外的后湖分院,也就是李文亮医生的那所医院。当时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那怎么去呢?那只能两个人骑共享自行车。我们很多人都感染过新冠,假如病情比较沉重的话,如果还要骑着7公里的自行车赶去治疗,这是非常艰难的任务。所以她丈夫就带着她,每天早上很早起床,老头烧好稀饭喂老太太吃下来,然后4点钟出门,两个人骑上自行车,骑个10分钟左右,老太太就支持不住了,就必须下来喘一口气休息一会儿,然后再骑上共享自行车,慢腾腾的骑到医院,7公里的路程他们要骑两个小时甚至更久。

后湖分院是个什么情况呢?就是一个感染者的及时(不懂)大厅,里边到处都躺满了、坐满了这种感染者,不时就能看到有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的亲属在旁边大声的哭喊。运尸车不断的开来把里边的遗体运出去。金凤和丈夫不止一次看到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走着走着“扑通”一下摔倒,然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金凤本来就是医院的清洁工,她以为自己会得到照顾,但因为她只是一个清洁工,并不在医院正式职工的名册上,这边的医院就问她:“哎,你说你在医院工作,有什么证明没有?”

金凤就让她的上司、主管给这家医院打电话,但打过了以后,这边医院也不理,还训斥她说:“你也说你在医院工作,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医院工作?”

所以就没有把她安排进后边的病房,没有给她病床,她就只能像更多的发热患者一样,排着特别特别长的队伍,每天要排几公里的队伍,一步一挨的往前挪,只为了打一针点滴,打个吊瓶,打完以后大概已经是夜里10点11点了,两个人带的简单午餐也吃光了,那时候正是冬天,两个人大晚上的骑共享自行车,折腾着慢悠悠的回到家,睡几个小时再起来。到7天之后,金凤的病情渐渐好转了,但她的丈夫发现自己感染上了,而且她丈夫原来有糖尿病,就是有基础病,所以病来的特别迅猛,很快就开始咳嗽,并且吐血。金凤这个时候勉强能够行动了,就跑到居委会去求他们帮助。那个时候虽然李克强去了之后说“应收尽收”、“应治能治”的,但其实在下面并不是这样,当时规定病人不能自己去医院,必须由社区统一的组织安排,要社区先上报,然后才能送到医院去治。金凤就去求社区,但她发现,自己到了那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跑了,她说:“他们一看见我就害怕,他们就全跑光了,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没法报名。”

后来第二天金凤再去社区,终于碰到一个工作人员了,她求这个人给他上报,把她丈夫送去医院,但对方一直在推诿。金凤就跪在那里边哭喊说:“你是不是看我们农村来的,你就瞧不起我们,你有没有父母啊?你有没有姐妹啊?你看看我老头子,他已经在那吐血了,求求你行行好,你把我们报上去,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吧。”

这样的艰难场景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最后这个社区才懒洋洋的把她丈夫的名字报上去,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足够的病床了,所以并不是把他送进医院去抢救,而是送进隔离站,但隔离站里没有药物,甚至没有食物和水。所以她丈夫就给金凤打电话,说“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等死。”而且那个时候金凤就发动起她所有的亲戚朋友来打所有的热线电话,市长热线也好,报纸热线也好,电视热线也好,就像疯了一样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电话之后,上边终于派了一辆车说要到隔离站把她丈夫接出来,要送到医院,但是这辆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她丈夫从这个隔离站走出来就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车门打开,他趴在座位上就再也爬不上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扶他就意味著有危险,所以司机这个大小伙子就也不肯扶他。金凤那个时候也是病体沉重,但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就拚命的下车,用自己的肩膀、用身体一点一点的把丈夫扶上车,然后从另外一边上了车,把丈夫搂到自己怀里。

当初金凤一开始知道自己感染新冠的时候是下决心要自杀的。她丈夫说:“你不能自杀,你放心万事有我。”

所以在这个时候,金凤就告诉她丈夫说:“你救了我的命,现在该由我来救你的命。”然后就这样把她送到了汉口医院,但为时已晚了,仅仅过了一天多的时间,她的丈夫夏邦喜就死在了这所医院,去世前的晚上,金凤去急诊室看丈夫,她丈夫当时已经上了呼吸机不能说话。金凤就握着他的手,还不能说他病情重,就安慰他说:“现在已经到医院了,医生一定会尽力救治你的。”

他丈夫最后说的一句话,金凤一直记得,她丈夫说:“你看你也瘦了这么多,你去打个营养针吧。“这是他丈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我去金凤的家采访时,我看到她的家真是一个家徒四壁的这么一个临时住处,地板也是黑黑的。她那个40岁有智力残疾的孩子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在采访的过程中,我就说我们一起订点东西来吃。我叫的是麦当劳,对我们这些在城里生活的人来说,似乎吃一顿麦当劳并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三个人吃个七八十块钱、一百块钱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当我把麦当劳叫来时,金凤那个40岁的儿子这么跟我说:“哎呀,今天是开了洋荤了,吃洋快餐。”

我这才知道,在过去的这十年里边,他们家没买过一件新衣服,穿的全是亲戚朋友们剩下来的。

之前因为有金凤每个月工资是两千二、两千三的,她丈夫每个月工资是两千六,所以在武汉勉强还能够生活。但在丈夫去世之后,他们就无法负担在武汉的生活了。所以在这本书快要出版的时候,他们很艰难地从武汉搬回了乡下。搬家的场景大概是这样,他们找亲戚借了一辆车,亲戚开车过来,把他们用了多年的瓶瓶罐罐、把盖得很破的被子、毯子、棉絮,以及任何一件已经用了很多年的破碎的也不舍得扔的东西,全部搬到车上,拉回老家了。

接下来,金凤说希望用最简朴、最节约的方式过完这一生。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她:“你还有什么想法、还有什么梦想吗?”她就说:“我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未来的,如果说我还有点什么样的梦想的话,那只有一个,”然后指着她40岁的智障儿子跟我说:“我唯一的希望啊,就是能够在死之前,给他办一个残疾人证,因为有了残疾人证就会有一点补贴,这样在我死之后,他还可以继续活。”

这样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其实还有很多。在写的过程中,我也常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我自认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作家,轻易不会动情,轻易不会感动,但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听见那些、看见那些患者的家属在我面前,母亲哀悼女儿,妻子哀悼丈夫,他们发出那种哭声真是撕心裂肺,就是让人忍不住要落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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