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蔑乌克兰纳粹化的说法从何而来?(图)
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和亚速营的军人于2014年10月14日(当年2月爆发克里米亚危机)在基辅举行示威,以纪念乌克兰起义军 (UPA,OUN的军事组织) 的成立。这是一个军事游击组织,成立于 1943 年,旨在与乌克兰西部的波兰、苏联和德国纳粹军队作战以争取独立 。UPA在历史上颇具争议,被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奉为英雄,但却因为曾与纳粹军队合作并与苏联军队作战而被俄罗斯批判。(图片来源:GENYA SAVILOV/AFP via Getty Images)
【williamhill官网 2022年5月23日讯】普京的第三个开战理由是,乌克兰被纳粹化,俄罗斯军事行动的目的,就是要对乌克兰“去纳粹化”。无论在俄国提出的目标(要将乌克兰“去军事化”和“去纳粹化”),还是谈判的“六大要求”中,“去纳粹化”都是重要的内容。按照普京发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的解释,“去纳粹化”是要清除乌克兰的“纳粹分子、亲纳粹人士和亲纳粹思想”?
然而,乌克兰真的存在“纳粹化”问题吗?
很显然,要回应普京的质疑,首先就要先厘清何谓“纳粹化”。对“纳粹化”的不同理解,会导致“鸡同鸭讲”。值得指出的是,俄国有时的说法是“纳粹”,有时的说法是“法西斯”,于是这两个名词最好一起理解。当然,这两个词的准确含义要讨论好久都讨论不完,这里只是简单介绍一下。
在历史上“法西斯”(fascismo)这个词先出现,它来源于意大利文“fasces”,即“束棒”,是古罗马时期一种权力象征器具,由多根木棒围绕着一把在中间的斧头困绑而成。捆在一起的木棍代表团结,而斧头(古代用来砍头)则代表最高权力。在官员在活动中出场时,卫兵在他前面高举束棒,数目越多表示级别越高。意大利墨索里尼用“法西斯”去表示一种混合了民族主义、威权主义、集体主义,以推崇革命和暴力美学的意识形态。
“纳粹”(Nazi)源自纳粹党(National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 Partei),即国家社会主义党。它同样推崇民族主义、威权主义、集体主义,也有暴力美学;但相比法西斯主义,它除了每方面都更极致之外,又加上了希特勒的特色。第一是种族优越主义和优生学,种族有优劣之分,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民族;第二是反犹主义,犹太人是世界一切罪恶和黑暗的幕后黑手,必须消灭犹太人。第三,反同性恋,反女权主义。因此,可以说,“纳粹主义”比“法西斯主义”更激进。
值得指出的是,拥有“威权主义、集体主义、暴力美学”等特征的,还有共产主义。但在共产主义中,阶级而不是民族才是社会斗争的核心,共产主义不承认私有制,这两点是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的分野。因此,正牌的共产主义者,如列宁,是不讲民族主义的,他讲的是阶级斗争,列宁最反感的就是俄罗斯沙文主义。中国的毛泽东在这方面和列宁有点相似,也用阶级取代民族。一个比较讽刺的是,如果一个共产主义政党,变得承认私有制,又强调民族主义,那么它和法西斯主义的分野就不太大了。
由此可知,要成为“纳粹主义”,民族主义、威权主义、集体主义、种族优越、反犹、反同性恋/反女性主义这些元素,一个都不能少。
以此衡量,乌克兰距离“纳粹主义”相当遥远。
比如,乌克兰是民主选举,连“戏子”都可以上台,怎么可能是威权主义?
比如,乌克兰是女性主义最出名的国家,无上装女性游行比比皆是,怎么可能是“反女性主义”?
比如,现在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是一名犹太人,而且据他2020年访问耶路撒冷时讲述,他的祖父是二战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他祖父的三个兄弟都死于大屠杀。如果乌克兰是“纳粹主义当道”,怎么可能选上一个犹太人总统?
说到反犹,当年纳粹德国在“娘子谷Babi Yar”杀害大批犹太人。苏联时期一个纪念碑都没有。直到乌克兰独立后,才建起大屠杀纪念碑和纪念馆。如果说“反犹”,那么苏联不是更反犹?而且,前总统尤先科因为把班杰拉列为民族英雄而被责难为“纳粹”,但也是他亲手主持娘子谷65周年大规模纪念活动。如果把“纳粹”和“纪念犹太人遇害事件”放在同一个人身上,那未免太奇怪了吧。
更说明问题的是,2015年乌克兰通过法律,谴责曾经统治过乌克兰的纳粹德国、苏联政权,并禁止乌克兰国内的个人和组织替纳粹、共产主义以及纳粹德国和苏联宣传。既然禁止纳粹宣传,那么还能说乌克兰是“纳粹当道”吗?
那么为什么俄国会指控乌克兰“纳粹主义盛行”,偏要搞“去纳粹化”呢?这有俄国自己的“俄国逻辑”和“俄国事实”。然而,这些逻辑通通站不住脚。
第一,在俄国语境下的“纳粹”,并不强调以反犹、种族优越论等代表的极端种族主义,而是长期渲染苏联打败德国纳粹的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强调纳粹就是俄罗斯对立面。在这种叙事下,凡是和纳粹德国拉上关系的,都被说成纳粹。
俄国指责乌克兰“纳粹”的一个重点,是前总统尤先科把班杰拉(Stepan Bandera)列为“民族英雄”,而班杰拉是一个非常具争议性的人物,在二战中曾和德国合作。这里要简略介绍一下。
班杰拉是1909年出生在“西乌克兰”的利沃夫的乌克兰人。前文说到,加利西亚(或东加利西亚)是乌克兰传统的民族主义发源地。在沙俄时期,属于奥匈帝国;一战后,曾短暂地建立“西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但最后被波兰吞并,并在当地实施激进的“波兰化”。班杰拉就成长在这个动荡年代,他的父亲就是乌克兰民族主义者,被苏联杀死,他的两个姐姐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班杰拉也不出意外地成为一个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以建立乌克兰民族国家为己任。他加入了当时最大的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 OUN)。当时要建立乌克兰民族国家,即要让西乌克兰从波兰独立出来,也要让“东乌克兰”从苏联独立出来。于是班杰拉既反俄,也反波,这不难理解。在正常情况下,要实现太难了。班杰拉就被波兰逮捕判死刑,后来改为终身监禁。
纳粹德国的崛起为班杰拉提供机会,德国和苏联瓜分波兰。班杰拉也得以出狱。班杰拉和OUN组织取得联系,进入了组织的领导层。由于意见分歧,OUN分为温和派和激进派两翼,班杰拉就是激进派的领袖,主张革命。这时“西乌克兰”落入苏联之手(于是整个乌克兰都是苏联一部分)。德国为准备攻打苏联,从招募了OUN班杰拉进入部队间谍与反间谍部门。班杰拉在乌克兰组建了“流动分队”,准备配合德国入侵就起事。德国此后进攻苏联,一开始势如破竹,特别在南线,整个乌克兰很快都落入德国的手中。这时,班杰拉宣读了乌克兰独立宣言《Act of Renewal Of Ukrainian Statehood》。班杰拉期望德国可以承认乌克兰为独立的盟国,加入轴心国集团。然而德国不愿意,认为这是对第三帝国的反抗,于是反而把班杰拉抓了起来,送往德国的集中营。
这时在乌克兰境内有三类反抗德国的军队:自发的地区武装、班杰拉追随者领导的民族主义军队“乌克兰反抗军”、以及亲苏的游击队。它们为着不同的目的和德国作战。民族主义军队希望建立独立的乌克兰国,亲苏游击队希望迎接红军。因此他们之间也在混战。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也类似,有国民党军、共产党军、伪军等,互相关系也错综复杂。比中国的情况还复杂,当时在西乌克兰还有波兰武装,因为他们也想光复国土。1944年乌克兰反抗军就对波兰人展开大屠杀(当时班杰拉还在集中营)。
到了1944年,红军反攻进入乌克兰。乌克兰反抗军的作战对象多了一个苏联红军。2月29日,反抗军伏击了苏联将军乌克兰第一方面军司令瓦图京,令他最后伤重不治。9月,德国把班杰拉放出来,希望利用班杰拉在乌克兰人中的号召力抗击红军。结果班杰拉领导的乌克兰反抗军同样既打红军,又打纳粹。当然,最后红军还是占领了整个乌克兰。战后,班杰拉生活在西德,苏联要求西方把他当战犯,但西方拒绝。于是苏联还不断寻找他,最后在1959年苏联特工毒死了他。
在苏联/俄国人的宣传中,班杰拉是“叛徒”、“纳粹走狗”、“沾满鲜血的刽子手”。班杰拉的思想确实充满法西斯主义,也反共、反俄、反波、反犹、甚至反德。然而,客观地说,他虽然反犹,但只是受当时弥漫欧洲的反犹之风的影响,只是“厌恶犹太人”,而和纳粹那种要杀光犹太人的思想完全不同。他也鼓吹乌克兰民族主义,但这只是恢复乌克兰国家的情怀,也和纳粹那种雅利安人至高无上的种族优越论截然不同。他的出发点是,谁占领乌克兰就反谁,这是高度实用主义的,他的“反犹”也基建于“犹太人帮俄国人统治乌克兰人”的认识上。比如他主持过多次暗杀,大部分对象都是乌克兰人(在他眼里是波兰/俄国的走狗),只有一个犹太人,因为他帮俄国压迫乌克兰人。至于他反波、反俄、反德,更完全是和争取乌克兰独立直接相关。
一个人是复杂的,特别是班杰拉这样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完全可以有截然相反的解读。正如成吉思汗,他是蒙古人的伟人,但放在被蒙古征服屠杀的民族眼里,他不过是个杀人狂魔。班杰拉,是个毫无疑问的法西斯份子,但很难认为他是一个纳粹。
当然,按照苏联/俄国逻辑,和纳粹德国合作过打过红军的人,就是纳粹。这种说法无视了,在很多国家当地人都依靠入侵者获得对抗原统治者的时机,赢得民族独立。无论印尼的苏加诺、缅甸的昂山、甚至新加坡的李光耀,都曾和日本人合作。但难道把他们都称为“军国主议者”吗?道理大大地不通。这条原则也适用在班杰拉上。
同时,一个人被纪念,也完全可以集中在某个闪光点,而不必认同他的所有作为。比如,俄国人纪念斯大林,会是认同他所有的大清洗吗?美国人纪念哥伦布,会认同他屠杀印地安人吗?尤先科把班杰拉定为“乌克兰英雄”,也是这个逻辑。
顺便说一句,尤先科此举被俄国、波兰、犹太人谴责(因为班杰拉反俄反波反犹),引发很大争议。到了亚努科维奇时,以“班杰拉不是乌克兰(国籍)人”(理论上他是波兰籍)为由,取消了其“乌克兰英雄”的称号。但是班杰拉继续被作为民族英雄的象征,处处出现在乌克兰。
第二,俄国又指责乌克兰“新纳粹”当道。
2000年代以后,欧洲“新纳粹”主义崛起,他们大致可以对应美国的“白人至上主义”,以反移民,反多元文化,反伊斯兰教、仇外主义等为特征,经常和民粹主义相辅相成。这在欧洲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并非乌克兰独有。
俄国自己也有新纳粹组织,通称为“光头党”。俄罗斯的新纳粹主要源自苏联解体后的1990年代。他们标志是光头、纳粹纹身、纳粹礼和迷彩裤等行纳粹礼,并高喊口号。这些新纳粹成立的组织有十多个,包括“人民民族党”、“俄罗斯民族统一党”、“俄罗斯目标”等。到21世纪近几年,他们的组织发展得十分庞大,不仅仅只有年轻人,许多中年、老年人也加入到新纳粹的行列。他们宣扬种族主义,仇视非俄罗斯人,崇尚暴力,甚至支持种族屠杀和种族清洗;认为外族人“侵占”了俄罗斯的城市,强占俄罗斯人的生存空间,提倡以暴力对待外族人。
2015年,欧洲大约150个新纳粹或极右翼政党代表齐聚俄罗斯圣彼得堡,参加“国际保守派论坛”。这次活动组织方是亲克林姆林宫的国家党(Rodina Party),参加这次会议的包括英国国家党,德国国家民主党以及希腊的金色黎明政党的代表。活动对西方支持乌克兰政府的做法表示了强烈的谴责。据BBC报导“反对人士表示,这个论坛在俄罗斯召开自相矛盾,之前克林姆林宫方面还批评乌克兰政府内部的法西斯主义。”
乌克兰当然也有类似的新纳粹组织。俄国一再指责的“亚速营”就是一个。亚速营是乌克兰国民警卫队的一支准军事单位,驻扎在亚速海沿岸的马里乌波尔。最初由安德烈・比列茨基领导一众民间自发人士于2014年5月乌克兰危机期间成立,6月在乌克兰政府军夺回马里乌波尔的战役中首次参战。2014年11月12日正式由独立民兵队伍身份并入乌克兰国民警卫队,全部官兵均为国民警卫队合同兵。亚速营领袖比列茨基(Andriy Biletsky)是白人民族主义者、极右翼政治家。他是乌克兰极右翼政党国家军团(National Corps.)的领袖,也是右翼组织民族主义运动“社会民族大会”(Social-National Assembly)的共同创始人。2014年至2019年期间任乌克兰最高拉达议员。类似的新纳粹组织/政党还有好些,班杰拉都是他们的偶像。
然而,有新纳粹组织和政党是一回事,“新纳粹当道”又是另一回事。最直观就是看选举。在2019年选举中,泽伦斯基领导的人民公仆党则赢得43.16%选票,拿下450个议席中的254席,实现单独控制议会。相反,几个新纳粹政党National Corps(即比列茨基为党魁那个政党)、Yarosh、Right Sector与Svoboda联合,组成全乌克兰联盟“自由”党,却一共只赢得2.15%选票,仅在议会拿下一席。
和其他欧洲国家相比,乌克兰的“新纳粹”更不成气候。比如德国具有新纳粹倾向的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在联邦议会占有81席;匈牙利被批评新纳粹、反犹的民族主义政党“更好的匈牙利运动”(Jobbik)已是该国第二大党。乌克兰的情况还排不上号。
更重要的是,乌克兰新纳粹组织活跃,很大程度上是2014年之后的事,正是俄国占领克里米亚,分裂顿巴斯地区,才会催生出这类“仇俄”组织。漠视这个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去指责乌克兰“新纳粹”横行,岂非颠倒是非?
第三,普京还指责新纳粹组织在顿巴斯搞“民族灭绝”,屠杀顿巴斯俄裔。
在开战之后,很多中文媒体开始描述顿巴斯在过去八年如何被“种族灭绝”。还有一个法国女纪录片家安妮-劳尔.邦奈(Anne-Laure Bonnel)制作过《顿巴斯》(2016),开战后也谴责乌克兰对顿巴斯俄语居民的长期压迫,甚至以“反人类罪”控诉之。她指责“顿巴斯的冲突已经持续了8年,当地讲俄语的乌克兰人,成了乌克兰政府的打击目标,许多俄语居民宅被基辅政府轰炸”,“自2014年以来,顿巴斯有1万3千人死亡”云云。
然而,最权威的报告不是“法国女制片家”,而是由欧安组织派出的观察团的报告和联合国人权专员的报告。因为法国女制片家只在俄裔占领区拍摄,只听俄裔官员和俄裔人的说法,很明显是单边之词。报告确实承认,从2014年到2020年,总共有13200人死亡,其中3350人是平民,5650人是叛军,4100人是乌克兰政府军。在明斯克协议之后,平民伤亡大幅减少。最低只有每年个位数。造成平民伤亡的原因,大多是小型武器(如地雷等)的误伤,而非针对平民的杀害。报告最终得出,没有“计划内的种族灭绝”(planned genocide)的结论。
可见,顿巴斯地区的伤亡,大部分都是作战双方的死伤,平民被波及只能说是战争的不幸,而不是故意杀害,更不是种族屠杀。这和科索沃的情况截然不同。而这个责任,要负责的,当然是分裂的俄裔。
其实,在整个顿巴斯战争中,最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正是俄裔武装搞出来的。那就是马来西亚航空17号班机空难事件。2014年7月17日,马来西亚航空MH17班机执飞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飞往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航线时,在靠近俄罗斯边界的乌克兰领空内33,000呎(10,000米)高空被SA-11“牛虻”地对空导弹攻击以致空中解体并坠毁的事故,机上283名乘客和15名机组成员,总共298人悉数罹难。飞机坠毁在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州多列士附近,距俄罗斯边境40公里。2016年9月,荷兰调查团队表示,其已确认击落MH17的山毛榉导弹是在事发当天从俄国运到亲俄叛军控制地点并从该地发射。受难者家属至今正义尚未得到伸张。
由此可见,俄国指责乌克兰“纳粹当道”完全没有道理,如果说乌克兰要去纳粹化,那么俄罗斯自己首先要“去纳粹化”。笔者在此前分析,俄国在二战之后从未“转型正义”,苏联在最初是侵略者,在后来又以犯下严重战争罪行著称。然而,苏联/俄国一直以战胜国的身分,逃避战争责任,也从未就二战期间的苏联战争罪行进行自我反思,更没有道歉。至今还认为自己就是“伟光正”的一方,这样才会常常把“纳粹化”挂在嘴上,看不到自己身上也有纳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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