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Adobe Stock)
【williamhill官网 2021年10月24日讯】我二十岁撞了个大运,二十二岁懂得了人生的悲壮,所有一切都因为我的父亲崇拜维尼亚夫斯基。
那天下午,系里忽然召开全体师生大会,通知大家抓紧,在两星期时间里,拿出一台音乐会,接待波兰小提琴大师库拉克先生。
库拉克先生当时应邀在日本帝国音乐学院讲学两个月,上海音乐学院请他趁便就近到中国访问,安排了一个四天长周末。
既然是波兰音乐家,当然钢琴系最疯狂,排了一堆肖邦奏鸣曲,声乐系也排了几首合唱。可怜弦乐系,整天练的都是门德尔松、帕格尼尼,没想过波兰人的事,这一急就抓瞎。
20世纪80年代初,除了肖邦,中国人不知道波兰还有其他音乐家,于是才给我这个二年级学生上台机会。
我从小练维尼亚夫斯基练了十年,进音院之后,虽然功课表上没安排,我自己还时常拉,从来没丢开。
我拉得最熟的,是维尼亚夫斯基作品第二十号《华丽幻想曲》的第一段,虽然只有七八分钟,可难度很大。
系里同意了,临时找来谱子,请钢琴系一个老师给我弹伴奏。我们合练了几天,库拉克大师就到了。
平生头一次穿上燕尾服,到处都不舒服,而且想着台下坐个世界级的小提琴大师,真是又兴奋,又紧张,又恐惧,在后台角落里坐着,浑身发抖,险些误场。
这样的音乐会,听众都是专家,无需报幕,曲子接曲子往下走,不知不觉就到我的节目,幸亏伴奏老师叫我,才匆忙赶上台。
也因为这么一匆忙,倒让我忘记了紧张和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公开登台演奏,也是我第一次公开演奏维尼亚夫斯基。
钢琴前奏的一分钟里,我抽空看了看台下,正中一个粗大汉子,光头,黑须,西装口袋的手绢白得发亮,别的什么也没看清。
钢琴缓慢下来,我收回精神,开始演奏。
头一个乐句,结束在七把位上的升G音,父亲强调一定要拉得响亮,拍子也要拉足,我觉得自己拉得不错,想看看台下大师的反应。这一走神,接下来的一段双弦就拉得不够好。
我再不敢分心,集中精力到演奏上,使出全部本事,最后总算还过得去。
演奏完毕,鞠躬的时候,我又朝台下看看,还是没有看见库拉克大师的脸,他一手遮在前额上,蒙住了两眼。
糟了,我非常沮丧,默默走回后台,有同学过来拍肩膀,我都没理,坐到角落里伤心。
同宿舍的小柳告诉我,库拉克大师对我拉这个曲子,反应挺强烈。小柳受我委托,很仔细地观察大师。
钢琴伴奏刚一起,库拉克大师的脸就突然僵了,身子坐直起来。小提琴开始之后,库拉克大师眼睛一直闭着,后来用手蒙住脸。
听了这个报告,我更加心惊肉跳,再不敢动,整个音乐会完了,我也没力气走开。
说不定我是自讨苦吃,想露脸,结果砸了摊子,拉得太糟,大师一句话,学校就可能把我开除了。
我正思来想去,系秘书急匆匆找到我,叫我立刻去系主任办公室,库拉克大师有话要问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硬着头皮,走进系主任办公室。
副院长、系主任、系副主任、我的导师、另外几个教授都在,还有一个陪同的翻译小姐。而正中坐着的,就是库拉克大师。
我才看清,他体格健壮,秃头光亮,四方脸庞,眼睛不大,两撇浓须顶端上翘,典型的欧洲人模样。
我抖着嗓子,向老师们问过好,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好像受审。
“别紧张,谢崇维同学,库拉克大师很关心你,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了。”系主任微笑着说。
翻译在库拉克大师耳边,轻轻地把系主任的话翻译给大师听。
我点点头,抬头看看对面的大师。他脸色仍旧很严肃,没有一丝笑意。
“请问,你几岁开始学琴的?”库拉克大师通过翻译问我。
“四岁。”我回答。
库拉克大师静默了片刻,他在计算我的学琴年头,然后又问:“谁是你的老师?”
“我的父亲。”我回答。
库拉克大师点点头,很理解这个全世界到处相同的音乐家庭故事,说:“你的父亲是小提琴家。”
“不,他只业余拉琴,可是他拉得很好,”我回答,又补充,“我觉得他拉得很好。”
库拉克大师又点点头,说:“我能想像,因为他教会你这首《华丽幻想曲》,维尼亚夫斯基的曲子都不容易。”
“对,他很崇拜维尼亚夫斯基,所以给我起名叫崇维。”我说着,觉得一股泪水涌进眼睛。这么多年了,库拉克大师是第一个理解父亲的人。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继续说,“他去世之前,教给我这首幻想曲。”
“你的父亲去世了?”库拉克先生连忙问。
我点点头,眼泪忍不住,冒出眼眶,抬手用袖口擦拭。
库拉克大师从自己的上装口袋里拿出插着的那方白手绢,欠身递给我,说:“很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我也很难过。”
我拿他的手绢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很抱歉,把您的手绢弄脏了,我会洗干净了再还给您。”
“你留着吧,我有很多。”他摇摇手,说,“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我一定要拜访他。”
我喘了口气,说:“父亲是外省小地方的中学校长,您也许不知道,‘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到处的学生都要打校长。父亲的左臂被打断,从此不能再拉琴,那让他格外痛苦。他的肾也被打坏,又没能很好治疗。他挣扎了十年,到底没有撑到七六年。”
库拉克大师说:“我们在欧洲,听说一些中国的‘事’,知道那时很混乱。不过你很幸运,父亲还能教授你拉琴,而且竟然保存着维尼亚夫斯基的乐谱。”
“没有,父亲所有的乐谱都被烧毁了。”我说,“这首《华丽幻想曲》,是父亲凭着记忆,用手抄写下来给我练的。”
库拉克大师听了这话,身体猛然坐直,眼睛睁大,脸色变得通红,嘴唇抖动着,好半天,才说:“你的父亲非常伟大,非常伟大。”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赶紧拿库拉克大师的手绢再次擦拭。
“我要看看你父亲手抄的乐谱,”库拉克大师说,“我必须亲眼看看。”
我点点头,说:“下次见到您,我一定带上父亲手抄的乐谱。”
副院长抓住这个机会,插话进来说:“对,我们会再次邀请库拉克大师来我院观摩。”
库拉克大师没有理会副院长的话,问我:“为什么没有拉第二段呢?”
“父亲只写了第一段,”我说,“进了音院之后,我找到正式乐谱对照,发现父亲手抄的谱子里有几处不准确,正在慢慢改。还没有来得及学第二段,学校功课也多,没时间。”
库拉克大师点点头。
系主任对我的导师说:“我们可以考虑给谢崇维同学安排这个课程,把第二段完成。”
我的导师点点头。
我听了很高兴,忙说:“库拉克大师,下次给您演奏,我一定把两段都拉完。”
库拉克大师终于微笑一下,说:“我很乐意听。”
系主任见大师有结束对话的意思,忙说:“我想请库拉克大师具体指导一下今天谢崇维同学的演奏。”
我也忙说:“如果库拉克大师能够点拨一下,我将万分荣幸。”
库拉克大师耸耸肩,说:“当然,你才二年级,已经算拉得不坏了。不过,拉琴最重要的,并不是技巧,而是感觉。音乐是表达感情的语言,没有感情,就没有音乐。
“我想,如果你对维尼亚夫斯基有更多了解,对波兰文化有更多了解,这个曲子会演奏得更加深刻。另外你知道,有时候,拉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比如你的跳弓和断奏,有些模糊,分辨不清楚。
“看得出来,你学的是俄罗斯握弓法,哦,其实是维尼亚夫斯基握弓法,不过不去说它。你知道,这种握弓法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够把断奏拉得更完美,你需要好好体会。”
我的导师连连点头,说:“对,对,我也这样感觉。”
我说:“谢谢库拉克大师指点,下次有机会再为大师演奏,我一定会有提高。”
库拉克大师没搭我们的话,只顾自己继续说:“另外,你的跳弓不稳定,你的肘有些向后扯的感觉,所以你的肩膀会紧张,那不好,不可能演奏大段的跳弓。小臂要有向前甩的意思,这也是俄罗斯握弓法的长处,这样你的肩膀可以放松,演奏再长的跳弓都没有问题。”
我真的服气了,大师到底是大师。
拉跳弓肩膀紧张,我自己知道很久了,导师教授也好像说过,但都找不出原因,现在库拉克大师帮我解决了。我很兴奋,忘记了面前的人,按照大师指点,摆动起手臂。
库拉克大师笑笑,说:“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改正的。”
系主任也笑起来,站起身,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库拉克大师行程很紧张,明天要去苏州和杭州旅游,然后回日本。”
屋子里的领导和教授们都站起来,只有库拉克大师仍旧坐着。我上前两步,握住大师的手,连声说:“谢谢您,库拉克大师,谢谢您。我一定听您的指导,加倍练习,期待着再为您演奏。”
跟库拉克大师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结束了。我保存了库拉克大师的手绢,上边绣着他姓名的字母缩写。每天练习维尼亚夫斯基,我就把这方手绢放在谱架上,好像面对着大师演奏,点滴不敢偷懒。
过了两个星期,我又被叫到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高兴地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说:“你看看,这是库拉克大师从日本寄来的。”
我小心翼翼打开封套,抽出里面一沓五线谱,可是看不懂标题上的外文。
“那是维尼亚夫斯基华丽幻想曲第二段乐谱,很美的行板。”系主任说,“记得吗?上次见面,你说你没有拉过。库拉克大师专门寄来给你,上面还做了很多记号。”
我翻动乐谱,果然看见很多铅笔标号。我太激动了,气都喘不匀,说不出话。
系主任更笑了,说:“这里还有一封信,库拉克大师写给学校的。”
我接过信,望着系主任,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写给学校的信给我看,而且我根本也看不懂外文。
“库拉克大师决定要收你做他的学生了。”系主任大声说。
我惊得几乎听不见他的话,怎么可能!库拉克大师要收我做他的学生?库拉克大师要收我做他的学生!我清醒过来,两脚跳起来,大喊一声。
系主任伸出臂膀,握住我的手,说:“恭喜你。”
“谢谢系主任,我,我是不是该给库拉克大师写封回信,表示感谢?”
“当然,你写好了,送到我这里,”系主任说,“我们翻译成英文,再寄给库拉克大师。学校也要给他写回信,并且告诉他,过两年,等毕业之后,我们就送你到波兰去留学深造,然后回音院来教书。”
我一个劲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做梦都想不到,我这辈子会撞上如此大运。
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走出系主任办公室,手里捏着库拉克大师寄给我的乐谱,还有他写给学校的信。我忽然意识到,都是因为父亲,是父亲在天之灵,带给我幸运。
我站住脚,仰起头,朝向天空,默默地说:爸爸,放假回家,我会把库拉克大师的信埋进你的墓地,永远陪伴你。爸爸,祝福我,儿子要去波兰,在维尼亚夫斯基的故乡学习。
之后的两年,我非常努力地学习。我按照库拉克大师的指点,纠正了手臂动作,跳弓技巧有了很大提高。
我学会了华丽幻想曲的第二段,而且严格照着库拉克大师在乐谱上亲手作的每个指示练习,在几场学校音乐会上演奏,得到很高的评价。我也把每个演奏都录了音,寄给库拉克大师,请他指点。
库拉克大师很忙,要带学生,又要巡回演出,全世界到处跑。他每次收到我的信,都会回复,但是很简短,经常是印有异国风光的明信片,感谢我寄录音带给他,抱歉他不能详细指示。他说会把意见保留下来,我到波兰之后仔细教导我。
只要我能不断地确认,库拉克大师始终没有改变主意,还计划收我做学生,我就放心了,一直精心准备到波兰去,接受库拉克大师指导。
艰难的两年终于过去,我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回家乡安顿好母亲和妹妹,修整了父亲的墓地,然后出发到波兰去。因为迫不及待,我比开学日期早两个礼拜到达华沙,库拉克大师还在法国演出。
一方面我想先了解了解环境,这辈子头一次到外国生活,什么都不懂,需要熟悉。努力学了两年英文,还跟不会差不多,读写凑合,听说困难。
另一方面我想跟波兰音乐大学商量,合练维尼亚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希望库拉克大师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学校同意了,组织了学生管弦乐队,与我合练。
学校告诉我:因为我是库拉克教授的学生,学校愿意尽力满足我的要求。另外,几十年来,波兰音乐大学演奏过维尼亚夫斯基的几乎所有乐曲,可从来没有演奏过他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每次提出这个要求,库拉克教授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而且很奇怪,库拉克教授在欧洲巡回演出,也从来没有演奏过这首协奏曲。这次趁库拉克教授不在,又是我主动提出,正好演出这个协奏曲。我是他钦点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他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为此,我和学校商定,保守秘密,不向库拉克教授透露任何消息。
开学前三天,库拉克教授回到华沙,很仔细地检查了我的住宿安排、吃穿日用等等,都很满意。他带我看了几处华沙的名胜古迹,又到两间餐厅吃了两顿晚饭。
他还带我去参加了一个沙龙晚会,没有让我演奏任何曲子,只介绍我认识一些波兰音乐界人士。
我有点纳闷,他从来没有带我去他的办公室,也从来没有跟我研究课程,大概是让我放松,开学之后再讨论学业。而导师不提,我心里再急,也不敢说。
终于,波兰音乐大学开学了,典礼的晚会上,库拉克教授坐在观众席当中,我走上台,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乐队开始响起前奏,惊喜开始了,我微笑着,注视台下的导师。
一个小节过去,库拉克教授便听出这是哪首乐曲。他的脸色立刻沉下来,然后渐渐发白,好像血液在一层层地消退。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库拉克大师到上海来,我拉维尼亚夫斯基《华丽幻想曲》,小柳告诉过我,也是前奏刚开始,库拉克大师就产生出强烈的反应。
但是我没有时间细想,前奏只有三十秒钟,就是我进入的时刻。我把小提琴放到肩上,然后轻轻把琴弓放到弦上,开始了第一个乐句。
维尼亚夫斯基的作品里,虽然《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最为著名,被列为世界十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大多世界顶级小提琴家都要演奏。
可父亲最喜爱的乐曲却是维尼亚夫斯基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所以那也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第一首乐曲,铭刻在我心目中,融化在我血液里。
上海音乐学院的毕业演出上,我跟学院乐队合作,就是演奏这首乐曲。现在跟波兰音乐大学的乐队合作,风格自然更接近维尼亚夫斯基,感受也跟在国内完全不同。
我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激情,使出了自己全部技能和力量,紧闭双眼,忘掉了身边的一切,整个沉浸到美妙的音乐乐园之中。
第一乐章终止,我睁开眼,却惊奇地发现,库拉克教授不在观众席里,他竟然提前悄悄地离开了。
但是乐曲尚未结束,乐队稍加调整之后,开始第二乐章,这个时候我不能下台。我强制着自己,继续演奏,可是有点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直到全曲最后一个音符。
走进后台,我赶忙问旁边的老师,为什么库拉克教授会半途退席,没有听完整个协奏曲。
那位老师告诉我:协奏曲刚开始不久,库拉克教授就闭住眼睛,然后用手支着额头,旁边的人先还以为,教授是累了,或者有些不舒服。
但后来大家看到,他脸上流下泪水来,而且随着我的演奏,泪流越来越猛烈,最后禁不住开始抽泣。
他拿手绢捂住面孔,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一直坐到第一乐章终结。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跑到库拉克教授的办公室。他没有关门,也没有开灯,房间里暗暗的,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弓着两肩,显得十分苍老和孤独,可他还不到六十岁呢。
我轻轻走进门,说:“非常对不起,库拉克教授。如果我擅自决定演奏此曲,冒犯了您,那不是有意的。这个协奏曲我练了两年,只想给您一个惊喜。”
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库拉克教授显然平静了许多。他没有讲话,伸手指指。
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里,把手提的琴盒放到脚边,静静地等候他的教导。
过了几秒钟,库拉克教授忽然说:“我还没有看到,你父亲为你手写的乐谱。”
“是的,是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等着给您看。”我匆忙地说着,拿起琴盒,放到膝盖上,拉开琴盒套上的口袋,抽出一个皮夹,双手递到库拉克教授的面前。
库拉克教授小心地拉开拉锁,打开皮夹,里面展示出一叠陈旧的五线谱纸,上面是父亲手抄的乐谱,维尼亚夫斯基《华丽幻想曲》的第一段。
我的泪水模糊了两眼,透过那层泪雾,我看见库拉克教授垂着头,注视着手里的乐谱,很久很久,然后用几个手指,轻轻抚摸谱纸上的笔画。
一滴泪落下,掉在他的手指上,又一滴泪,落在他手下的谱纸上。
库拉克教授的泪,落在我父亲手写的乐谱上,洇湿了两个音符。
“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教授。”我说。
他慢慢地把皮夹合起来,可是没有还给我,继续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知道,我的老师是谁?”他忽然问。
我不知道,也没有回答。
“我的老师,是维尼亚夫斯基的孙儿约瑟夫,”他说,“亲孙儿。”
我大吃一惊,随即马上明白了,为什么我以前在上海演奏维尼亚夫斯基《华丽幻想曲》,刚才在这里演奏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会引起库拉克教授巨大的反应。
“你知道的,维尼亚夫斯基出生在波兰,可他一直在俄国生活,曾经担任过沙皇的琴师。”库拉克教授慢慢叙述,“他的儿子出生在俄国,也是一名优秀的小提琴家。可是不幸,列宁建立苏维埃政权之后,他被杀害了。幸亏他的儿子约瑟夫出生在波兰,当时没有在俄国,所以留下一条性命。可是‘二次大战’的时候,因为他是犹太人,又被纳粹关进了集中营。”
我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将要听到一个多么悲惨的故事。
“维尼亚夫斯基的名气太大了,约瑟夫要想掩藏他的犹太血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家还保存着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也被纳粹抢走了。后来戈培尔为了加强德日的轴心国关系,将这把琴赠送给了日本小提琴家诹访根自子,因为那位小姐曾经慰问过纳粹伤兵,为他们拉琴。”
这个故事我知道,自从库拉克教授告诫我要多了解维尼亚夫斯基,多了解波兰,之后两年我读了许多有关书籍,包括“二战”中的犹太人故事。
其中讲到戈培尔向日本小提琴家赠琴的事件,而且讲到“二战”结束,诹访根自子是第一个访问美国的日本音乐家,用戈培尔赠送的这把琴,演奏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
那支乐曲曾经被纳粹禁止演奏,因为门德尔松是犹太人。世界历史,经常充满各种戏剧性。
库拉克教授不了解我头脑里的想法,自顾自讲述:“约瑟夫关的囚棚里,有个年轻犹太人,酷爱小提琴,经常一个人两手比划,在空气中练习。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于是那年轻人知道了约瑟夫的身份。他们没有琴,也没有乐谱。约瑟夫便凭着记忆,在纸上画五线谱,写出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的乐谱。”
我一听,心头一紧,眼泪憋不住,涌出眼眶。我看见父亲怎样手写乐谱,能够想像约瑟夫在纳粹集中营里怎样工作。
“约瑟夫给年轻人写乐谱,也为他讲解,教授他如何演奏。”库拉克教授继续讲述,眼泪断线一般的坠落。
我从口袋里取出库拉克教授在上海给我的那块手绢,递给他。教授接过来,蒙在眼睛上。
过了许久,他才稍微平静些,继续讲:“忽然有一天,纳粹走进他们的囚棚来点名。犹太人都知道,被叫到号码的,就要给送进毒气炉去。最后纳粹叫到约瑟夫的号码,他叹口气,准备赴死。
“这时候,那个热爱小提琴的年轻人跳下地,大声答应了一声。他经过约瑟夫的身边,悄悄把那份手写的乐谱丢在他的床上,轻声说,维尼亚夫斯基必须活着。然后他吹起口哨,向纳粹们走过去。
“约瑟夫告诉我,那年轻人当时吹的口哨,就是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的旋律,第一乐章开始后大约四分钟左右那段优美的行板。
“约瑟夫说,从那之后,他几乎一生,耳朵里永远响着那段旋律,甚至半夜醒来也继续着。”
库拉克教授讲不下去,急急地喘息,不断地拿那块手绢擦眼睛。我则早已泪如雨下,无法擦拭,任由它滴落在我的胸前。
过了好一阵,库拉克教授止住抽泣,又讲起来:“一年之后,苏联红军解放了波兰,约瑟夫走出纳粹集中营。又过一年,他重新开始上台演出。
“那年我二十岁,做了约瑟夫的学生。之后,约瑟夫在欧洲到处巡回演出,演奏过几乎所有的小提琴曲,特别是他祖父的所有乐曲。
“可是我发现,他每年只演奏两场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而且每次演奏,他总是泪流满面。这样十五年后,举行告别音乐会,他也是演奏这首乐曲。我实在忍不住,直接问了他这个问题。
“约瑟夫回答说,他每年演奏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两次,一次是集中营里那个年轻人生日那天,一次是那个年轻人代替他走进毒气炉那天。
“那个年轻人死的时候三十岁,所以约瑟夫演奏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三十次,然后就永远地停止了。”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说:“教授,我想问问,您是否保存着约瑟夫手写的那份乐谱?”
“是,在这里,我拿给你看。”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看完这篇文章觉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