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复旦大学出现了一场荒唐的教授考试。(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原编者按:1974年1月5日,104位复旦大学的教授、副教授被迫接受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考试”,不少年事已高的老教授如历史系陈守实先生拖着病体被拉到考场,考试内容为政治、语言、数学、物理、化学,结果及格者仅7人,还有7人拒绝交卷。复旦大学外语系和中文系教授、语言学家李振麟亲历此次荒唐的考试,其子李北宏根据父亲的回忆撰写《1974年复旦一场荒唐的教授考试》一文。后葛剑雄教授看到此文,深有感触,摘录其师谭其骧先生1974年1月日记中所记关于此次考试的内容并作解读,以为佐证。现将两篇文章一同刊发,以飨读者。)
1974年复旦一场荒唐的教授考试——李北宏
1974年1月5日,复旦大学开展了一场“教授考试”的闹剧,我的父亲李振麟亲身经历此事。
是考试,还是灭“威风”?
那天,我恰好在家。父亲李振麟(语言学家,复旦大学外语系和中文系教授)说:“接到复旦通知,今天要去学校听‘市革会’领导的报告。”于是骑上我自行装配的26英吋永久自行车前往学校了。
待父亲回到家中,他满脸不悦,只说一句“搞突然袭击”。等到他平静下来,我们细细询问才知道了一些情况。原来,当天学校请他去听报告是假,其实,是让他和复旦一些教授、副教授接受一场“文化考试”。父亲由于毫无准备,心里也有牴触情绪,很是不快。他说:“我一生考试都很顺利,而这样的袭击让人无法接受。”“卷子上标有‘大学入学考试’,这分明是捉弄人嘛!”父亲说到,当年,清华考数学、国文两门,国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还有是“对对子”,上联分别是“孙行者”“少小离家老大回”,要求对出下联,这种题目开放性强,考的是能力;而复旦此次安排的教授考试虽是一张卷子,上面有“政治、语文、数学、理化”,考的内容倒是不深,以记忆为主,不是考智力、能力,做法很不公道。
事后,我问了邻居伍蠡甫(画家、翻译家)伯伯,他对我很坦率地“口无遮拦”:“人家要考倒你,灭你威风嘛!”
一场考试仅有7人及格
据了解,这次考试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文教组和上海市教育革命委员会组织的,当天在上海18所高校、600多位教授和副教授中进行,其中复旦有104位,占了不少名额。从复旦考试的情况看,及格者仅7人,还有7人拒绝交卷,这在当年是个勇敢的举动。全上海90%的教授考试不及格,可以看出大多数教授的“不配合”也是十分明显。父亲曾告诉我,周谷城教授在一道填空题“文化大革命涌现出了____组织”,把应该填作“造反派”的填写为“造化派”,他不可能不知道“造反派”这个名词,自然是有意为之。
还有位中文系教授更是在卷子反面写歪诗一首,诗曰:“突闻考试实堪惊,此事当年害学生。今日临头识此味,从今开始学新人。”说实在的,这首打油诗写得太一般,也许是故意为之。不过,该诗还是引起北京高层的关注,该卷子被送到京城调阅,中国历史博物馆甚至还提出收藏,要作为反面教材。
教授考试影响极坏。特别是复旦教授中当时有不少人年事已高,多数已过70,把他们拉到考场,也太不人道。据胡绳武儿子回忆,当年教授考试,他父亲在现场,朱永嘉作为上海市领导也莅临。有这么一个细节,朱永嘉看到自己的老师陈守实教授踏着蹒跚的步履而至,于是使个眼色对相熟的当年地下党外围胡绳武说:“不是陈先生身体不好吗?怎么也来了,你陪他到医务室去看看医生。”父亲胡绳武心领神会,扶着陈教授出了考场,算是躲过一劫。这说明,朱永嘉面对老师有了恻隐之心,不忍将他推进火坑。
“教授考试”背后的势力交锋
为什么上海会有这么一场闹剧?其实它有着不一般的背景。1973年,邓小平复出,在他主持和周总理的支持下,国务院批转了《关于高等学校1973年招生工作的意见》,对两年前开始实行的推荐和选拔工农兵上大学的规定进行了修订,增加了“文化考试”的内容。出于反对周恩来的目的,江青等看到《意见》便开始密谋。这时,毛远新从辽宁赴京,与江青一伙沆瀣一气,诬蔑文化考查是大学招生的弊病,是“智育第一”“文化至上”。于是,当锦州市招生办公室负责人谈到一个生产队长张铁生答不出卷子给领导写信一事时,毛远新如获至宝,当晚命令把考卷和信火速送来。于是,“反潮流”英雄张铁生被制造出来。而“反潮流”这个特有名词是毛泽东发明的,毛说过:“反潮流是马列主义的一个原则。”
在“张铁生事件”发生后,毛远新率先在把持的辽宁省沈阳医学院以开会的名义把教授骗到学校进行了所谓文化考试。事后他说,各校都可以开展。1973年12月12日至15日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突然谈到了“张铁生的信”。他说:“不要看不起‘儿童团’,在北京要把八大学院的教授集中起来,出一批题目考他们。”北京的动作够快,当年12月30日,即对600多名教授进行突袭,也如法炮制,把教授骗到学校进行考试。北京教授、副教授有骨气,彼此之间并无商量,竟有200人“学习”张铁生交了白卷,其中有两所高校教授集体交了白卷。
京沪教授大不同
从上海教授和北京教授的不同表现,似也可从中看出这一群落的不同点。上海是“四人帮”重镇,各方面管控显得更加严厉,而北京各派政治力量暗中角逐,使得北京教授在夹缝中尚有喘息空间,上海的政治空气更为压抑,教授日子更不好过,唯命是从是大多数。又可以从京派和海派文化上去找原因,上海成为通商口岸100年,首先是“商业竞卖”,其次,才讲“名士才情”。北京则不一样,基础巩固,教授的薪金比上海丰厚,完全不用投机、看风,更看重名节。从两地民众的处事风格看,京人直来直去,少含蓄;沪人则不和你来明火执仗,而是暗渡陈仓,从长计议。这是题外话。
荒唐的年代自有无尽的荒唐事,教授考试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吧。
原载《世纪》杂志2020年第2期
谭其骧日记中的“考教授”——葛剑雄
《世纪》2020年第2期所刊《1974年复旦一场荒唐的教授考试》,在先师谭其骧先生日记中的记录,可作为此文佐证,摘录以供读者参考。
(1974年)1月3日:傍晚束世澄(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通医术,谭其骧等常为本人及家属问医求方,一般登门。陈守实因年高病重,家人只能求束来家)、吴泽(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来,坐片刻,束应陈守老(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家之邀来视守老也。
1月4日:下午到学生宿舍参加学习元旦社论。四点结束,至一舍(复旦大学第一宿舍,在国顺路)看望陈守老。
1月5日:上午1237教室(在复旦大学第一教学楼)举行教授副教授考试,考以本属各大学入学考题,政治、语言、数学、物理、化学。政治为社会主义时期基本路线、毛主席讲话原文及发表时间地点、列宁论帝国主义特点、《鞍钢宪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语文为《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天问》《资治通鉴》《论衡》《聊斋志异》等作者及时代,数理化除一亩等于若干方丈外,其他题目看不懂。余所答基本路线只能举其大意,五特点只举其三,《鞍宪》未答,“三八”亦忘记一小半,数理化仅除亩积一条外全白卷。下午一办(上海市革委会第一办公室,主管文教)高飞来找余及全增嘏(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王福山(复旦大学生物系教授)(著名历史学家金冲及来信指出王福山实为物理系教授,并非生物系教授——编者)、朱伯康(复旦大学经济系教授)四人座谈参加考试体会。早退,到保健科量压为90。
说明:谭其骧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文革”前任系主任、中国历史地理研究室主任,九三学社成员,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当时63岁,属已经“解放”“一批二用”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已恢复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工作,当年又被确定为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
前两天的日记证明,陈守实教授的确病得很重,家人已请他的老友、华东师大束世澄教授上门诊治。陈守实当年已81岁,又在病中,但接到“重要会议”的通知,还是不敢不参加。
那时我是上海市闸北区的中学教师,不久我们就听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徐景贤有关“考教授”的讲话传达,讲了北京和上海“考教授”的结果。各类教授的数字早已忘记,但提到“有人立场反动,交了白卷”,也表扬了有的教授态度好,虽然做不出,还在试卷上写了一首诗谈感想。讲到上海部分,特别列举周谷城:历史系教授,连五四运动的年代也答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不知道,写上“不许随地大小便”。医科大学考一级教授,量体温时居然将肛表放在嘴里。物理系教授不会画简单的电路图,不会用万用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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