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的旁观者雷蒙·阿隆(二): 虚幻的光明(图)


法国著名哲学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GATTI/AFP/Getty Images)

【williamhill官网 2019年1月3日讯】(法广RFI)一次大战结束之后,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它给许多不满资本主义、一心追求人类自由与和平的知识分子带来希望。那时可以说对共产主义的追求在法国知识分子中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人们对苏联这个国家既好奇又向往,法国知识界中对苏联共产体制抱有好感的人不在少数。

问:法国知识界中从来左倾势力都不小,社会主义思想也很受欢迎,所以我想他们同情苏联是很正常的。

答:当然。只要我们举出饶勒斯的大名就可以看出来。他是法国社会党的领导人,也是第二国际的领导人。他赞同马克思的大部分观点,并且坚决反战,所以在1914年世界大战前夕被人刺杀。其实再往前看,我们曾介绍过的圣西门主义,傅立叶主义,都被称为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而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来源。我们今天不谈国际共运史,只谈苏联立国后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可以说,当时很多知识分子对苏联怀有希望,认为它可能是一个解决人类困难的试验,因为当时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问题是相当触目惊心的。所以任何改良的试验似乎都有正当的理由。我来举几个例子说明。先说我们中国最坚定的自由主义代表人物胡适先生。他曾在1926年前往苏联访问,他在苏联参观了一些学校,就认为苏联的教育改革大有试验的勇气和成功之处。他在给徐志摩的信中说:“苏俄虽是狄克推多(dictatorship),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去做,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倒是徐志摩头脑清醒,告诉他说,苏联制度许诺给人们一个天堂,但为了去这个天堂,必须要先跨过一道血海。而且,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这是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血海。再有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罗曼罗兰,因为他跟高尔基的关系,所以他从苏联建立起来的那一天起,就宣称要保卫苏联。其实高尔基在十月革命后,倒是持激烈批判态度的,只是在他跟罗曼罗兰的交往中,他没有对罗曼罗兰说实话,以至罗曼罗兰始终认为,十月革命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开拓性的革命”。1935年他去访问苏联,自己亲眼看到了共产专制的种种弊端,但是他把这些看法记在日记中,宣布这些日记要在他身后50年才能发表。因为他竟然认为,揭露这些真相,会有损苏联的光辉形象。再看纪德,他也是个坚决的拥苏派,他说:“文化的命运在我们的精神中,是与苏联本身的命运相联系的。我们拥护苏联”。但是他在1936年去莫斯科参加高尔基的葬礼,在苏联呆了一个多月,对苏联的状况大失所望,发现那里的情况和他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幸亏纪德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回来后发表了《从苏联归来》这本书,揭露真相。其实他所见到的那点儿可怜的真相,与斯大林的苏俄共产制度犯下的滔天罪恶相比,实在是沧海一粟。但是,尽管如此,罗曼罗兰也站在苏联的立场上抨击纪德,甚至他还使用那种善意的批评与恶意的批评这种共产党的语言来攻击纪德。

问:当时批评纪德的,在法国知识界不止罗曼罗兰一个人,可见当时欧洲知识界左派势力之大。

答:是的。但是甚至连纪德也看不清苏式共产制度所与生俱来的反人类反文明的本性。他在答辩时,还要辩解自己揭露真相,是因为“真理无论如何痛苦,它伤人只为的要医好它”,这个它就是苏联。他当时还认为,苏联会接受批评,改正它的弊端。但是纪德太天真了,他不是理论家,一腔的同情心,却不知道有些制度,如同纳粹制度,那是癌症,不可能自然治愈。要么就动手术,彻底割掉癌变,要么就让癌变转移全身,让整个民族灭亡。但是纪德还是终于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说:“我怀疑,如今在其他国家,哪怕是希特勒的德国,精神能比这里(指苏联)更少自由,更屈服,更被恐惧所吓倒”。罗曼罗兰批评纪德污蔑苏联制度下没有精神自由,其实这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而且他自己在访问苏联时看到了这一切,他在日记中已经记下了苏联无所不在的监视,上层凶残的互相争斗,撒谎欺骗成风,拿老百姓不当人,对言论和创作自由严加控制。但是他要把他自己的记载放到身后50年再发表,却虚伪地批判纪德实话实说的勇敢。为什么呢?因为他天真地认为,苏联创造了新光明,到那儿却发现,这光明是虚假的,光明掩盖之下是深深的黑暗,他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因为那是对他本人思想历程的否定。还有那位著名的斯蒂芬・茨威格。他酷爱欧洲的传统文化,对心灵自由无比珍视,却在他的名著《人类的群星灿烂时》收入一篇《封闭的列车》,说的是列宁在德国情报机关的帮助下,潜回俄国的事实。但是他却为这种行为辩护,他说:“按照迄今为止的道德观念,在战争期间得到敌国军事参谋部的允许,进入并通过敌国的领土,这无疑是一种叛国行为。但是,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事关重大,于是他只得铤而走险,决心去干这种按照现有的法律和观念被认为是属于背叛的事儿。这样的事儿,那些少具魄力和胆识的人,都是不敢干的”。在他看来,只要列宁这颗由德皇威廉二世发出的炮弹能摧毁一个旧世界,就没有任何道德原则需要遵守。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辩护词,因为它实际上认可了一个原则,只要能成功,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可以干。这正是布尔什维克的马基雅维利原则。

问:可茨威格后来不是自杀了吗?为什么呀?

答:这是一个大悲剧,也是茨威格反省后的一个结果。从直接的原因看,当然是纳粹德国粉碎了他所热爱的欧洲语言文化,而他曾经抱有希望并且为之辩解的那颗能“炸出一个新世界的炮弹列宁”却创造出一个残酷剥夺人的一切自由的专制国家,而且这个国家与纳粹德国签订友好条约,合谋瓜分了波兰,这个幻灭更致命。所以他在遗嘱中,绝望地说:“我自己的语言通行的世界业已沦亡,在我精神的故乡欧洲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重建我的生活”。而我个人感觉,可能还有更让他绝望的原因。他和罗曼罗兰是好朋友,专门为罗曼罗兰作过传记,他对苏联的好感受到罗曼罗兰的影响。到头来他发现,他所崇敬的这个朋友没有说实话。罗曼罗兰和纪德是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们对苏联的态度,反映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知识界的左倾,当然他们的态度还是有可原谅之处,因为当时的苏联确实摆出要创造一种新生活的姿态。当法国很多知识分子知道了苏联的真相之后,尤其是纪德发表了访苏归来之后,他们基本与苏联共产主义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再看雷蒙阿隆身边的人。和阿隆关系密切的保罗・尼赞曾一度是一位坚定的拥苏派,而且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在阿隆、尼赞、萨特这巴黎高师三剑客中,尼赞是最左的一位。但在苏联与纳粹德国签订友好条约后,他退出了法共,后来他牺牲于敦刻尔克。而萨特却以左倾知识分子的身份与阿隆决裂。我讲这些法国知识界的事儿,就是为了让听友们知道,阿隆所处时代的那个环境气氛,然后才能明白,阿隆自己的思想是如何成熟起来,成为自由主义的坚强捍卫者。在整个二十世纪,法国知识分子之间的争论一直未停。而隆始终坚守自己的自由主义理念。好,我们下次再谈阿隆的成长过程。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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