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县”一级上演的纸牌屋(图片来源:网络)
【看中国2017年8月25日讯】一、
那一年,我县被列为全省人口计生工作重点管理县,县委开会专题研究计生工作。我作为会议秘书,负责记录。
开会前,我已预料到这是一场充满硝烟的批斗会。会议还没开始,县委书记的脸就拉得老长,说话的口气像吃了火药。台下计生局局长一声不吭,坐立不安,头几乎耷拉到了裤裆。
“这像什么话!综合排名一下子滑了27位,丢死人了,都是吃白食的家伙。”县委书记拍着桌子骂了一通后,侧身问身旁的县长:“你觉得呢?”
这明摆着是向县长发难。县长面带愧色地回应道:“尸位素餐,人浮于事,都是一群废物。”
县委书记指着台下人骂:“都是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没管好自己的手下。”她虽没有指名道姓,却指桑骂槐地对着县长,因为计生局是属政府的职能部门。
县委书记和县长不和早已人尽皆知。会场一片静默。
“妈的!”县长突然明白过来,大声虎气地拍着桌子说,“这块工作本来就是乡镇在具体抓,县计生局只负责指导督促。实际是上面急死下面闲死。对工作不力的乡镇一把手也不问责,怎么可能不掉队?干好干坏一个样,谁还有鬼干劲?”
“你说谁不处理人?”纪委书记理直气壮地怼了县长一句。
县长把脸扭向一旁,没有回应。会场再次陷入沉默,气氛尴尬。
过去这一年,我县因超生被开除工作的科级干部有13人,创历史之最。某政协副主席刚退休,自以为可以安心把6岁大的私生子接到身边,也被揪出来验血。
其实,大伙心里清楚:县长刚才是在指责县委书记。
前一年,某偏远乡的计生工作数次被市计生局通报,按照一票否决制,该乡党委书记应降职,结果不降反升,被县委书记提携为城关镇党委书记——明摆着为其竞选副县级领导增加筹码。
在这位党委书记的主政下,城关镇的计生工作乱得一团糟,流动人口超生一度处于失控状态。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这个也没啥意思。”县委书记似乎明白了县长的话,立即转移话题焦点,“这样吧,大家看这事该怎么办?都发表些意见。工作不力的该换人就换人,县领导也不例外。”县委书记巧妙地把矛头移向分管计生工作的县委副书记M。
“我讲两句。”M书记刚开口,L副县长立马抢过话茬:“我有急事要去处理,我先说。我县今年在这块工作花了不少精力,可能方法方式不对,导致成绩下滑。我觉得这项工作还是继续由M书记来抓,他抓了两年,经验丰富,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L副县长在县委常委里排位最末。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如若县委真要换人来抓计生工作,他必是首当其冲。他抢着第一个发言,显然是抢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接受此项工作。毕竟计生工作号称天下第一难,谁都不愿接这块烫手山芋。
此话一出,其他县委常委争相发言,假惺惺地央求再给M书记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其实是为自己开溜。甚至有两名领导一发完言就借尿遁跑了,会议接近尾声时才回来。
二、
我发现M书记的脸色越加沉重。他攒眉蹙额,腮帮紧绷,数次开口发言,均被其他县委常委强词盖过。
早在数天前的闲聊里,我已经感受到M书记的厌战情绪。在给他当秘书这一年,我随他下村抓计生的时间远超过我过去三年的总和。在他的督促下,全县计生战线上的干部牺牲了周末和节假日抓工作。为提高计生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他还专设了激励金。
如今换来这个结果,他身心疲惫,无心再战。然而,事与愿违,看当前形势,他是甩不脱这份苦差的。
最后轮到他发言时,他只说了句:重视不够。
上半年,在县委书记的指示下,我县计生专项经费被挪作他用,大批双女结扎户的奖励金和计生干部的津补贴没有及时兑现,严重挫伤了群众对计生奖励政策的信心及干部的工作积极性。
市计生局知晓此事后,三番五次到我县督查。县委书记非但不陪同督查,还在督查反馈会上当着全县计生干部的面跟市计生局长唱反调,令其颜面扫地。
那次会上,县委书记多次打断市局领导讲话,历数了自己在招商引资及市政建设上的成效,以此驳斥计生考核的不合理。
M书记发言完,大家面面相觑,会场一片死寂。
“龙局长,你说说。”县委书记发号施令。
县计生局的龙局长带着哭腔说:“所有过错我承担,我接受组织的问责,请组织换人。”
其实,龙局长敬业的程度让我难以望其项背。为率先垂范,他过早地把儿子送到寄宿制学校读书,还动员在县城工作的妻子到村里抓计生,夫妻俩长期分居。
龙局长话音刚落,县长拍案怒骂:“工作跟不上就调岗,一句换人就了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县长之所以雷霆大发,是因为自己的属下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如此怯懦、毫无担当,让他脸上无光。龙局长可是他一手栽培的。现在提出换人,自然将用人机会拱手让给了其他县领导。
虽然计生工作难做,但要说提拔,后面可有一大卡车的人挤破头想上。县领导们一逮到机会,都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人安插上来。十八路诸侯各显神通,不过是权力和背景的较量。
“县长说的对,不只是换人这么简单,还要问责,该免职的免职,绝不含糊。”县委书记看似跟县长唱双簧,实则想置计生局长于死地。计生成绩刚一公布,关于计生局局长要换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没人搭腔。
“你说!”县委书记指着龙局长问,“一直排我们后面的X县今年为什么被评为先进?”
“X县的计生工作本来就烂得一塌糊涂。”龙局长迟疑片刻,语气突然激动起来。
“只是得益于X县的两位计生局局长躺进了重症监护室。他俩下村时挨了刀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多半要成植物人。计生工作真的太危险了,我多次被围攻,家里的窗户经常被人砸碎,三天两头就有人打电话恐吓我,还有人扬言要剁了我儿子。如果再继续干下去,出了事,我对不起家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会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许久之后,县长慈悲的语气打破沉默:“别担心,这种恶性案件是个例。”
“我真的干不下去了。这些年来我从没陪家人过过完整的周末,我对不起他们,我崽不理我,我亲舅过世我都没能去看一眼……”这位计生局长泣不成声。
三、
计生干部因公殉职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数年前,我县一名副镇长被村民乱石砸死,县委县政府为安抚家属,免试将这名副镇长的弟弟(失业人员)录为机关工勤人员。
“嗯——”县委书记打破死寂,语气一改之前的粗暴,亲切得让人很难接受,“龙局长确实花了不少工夫在工作上,这我都看在眼里。工作做了,但考核分数上不去,一定是与上对接不够。既要埋头苦干,也要抬头看路。当领导嘛,要学会十指并用弹钢琴。”
言外之意,仍在责备龙局长工作不力。
“我们没少对接。”龙局长理直气壮地说,“月考核的各项指标,我县在省市的排名都不错,波动也不大,年末突然一下子掉下来,我真的不知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就是对接不够。”县委书记抬高嗓门,不依不饶。
“没有啊,我亲自对接的,上面对我们的月报表是认可的。”
“不够!”
“这……”龙局长一时语塞,踌躇一番后,恍然大悟,“送过几次,他不要。”
“在单位不方便,就上他家嘛。别的县送他收,为什么就我们县送的他不收?”
“八项规定越来越严,我不敢……”
“看嘛,就是对接不到位!”县委书记猛拍了一下桌子。
龙局长哑口无言,可怜巴巴地朝M书记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亲自和龙局长赴省市对接过。”M书记站出来解围,“考核的方案年初就收到了。每月,我县的各项指标均好于以往,报表成绩居全省中游。如果按照月考核成绩叠加计算,我们全年成绩至少在上一年的名次上再提高两位。我实在不知道省里是用什么公式来计算的。考核结果公布后,我立马和省里要计算公式,到现在也没个下文。”
说完,他向县人大主任瞅了一眼。
县人大主任接过话茬:“书记啊,这块工作除了做好面上工作外,接待也至关重要。其实,真实情况大家都知根知底,各县差距也都摆在台面,主要是上面的计生领导下来时,下面的主要领导陪同是否到位。”
县人大主任曾分管计生工作。在他分管那些年,计生成绩排位中游。他这番话旨在呼应县委副书记,间接批评县委书记对此项工作的重视不够。作为抓过计生工作的过来人,职务级别又和县委书记持平,他说这话县委书记自然不便严词反驳。
接着,县政协主席也说了一通,意思跟县人大主任说的差不多。其他县委常委纷纷交头接耳,发出赞同的声音。一时间,县委书记成了众矢之的。
“这样吧。这项工作还是继续由你们来抓。”县委书记面露愧色,顾左右而言他,“龙局长,你继续和省里对接,要想方设法拿到计算公式。我们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往后要吃透公式,攻下要害,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
县委书记暂且用这些空话替自己保住颜面。接着,她让台上的每个县领导都做自我检讨,首先从她做起。
会议不欢而散。会后,我找来当年的考核方案,认真研读,发现主要考核指标均跟当地人口变动有直接关系,而领导重视与否、材料是否完善等考核事项所占的权重微乎其微。也就是说,除非发生战争、移民等导致人口剧变的事件,否则,从人口发展规律来看,计生排位不会出现大幅度变化。
四、
这次会后,要公式一事不了了之。一年后,我县摘了省重管的帽子,龙局长终于换到了清闲单位任职。一次聚餐,我问起公式之事。酒酣耳热的他苦笑了一番:“公式,呵——都是扯谈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他不屑置辩地告诉我,那年计生排位之所以下滑,是因为市计生局长那次在会上被县委书记“羞辱”后,故意请求省卫计委将省重管的帽子扣到我县头上。“这些是市局领导亲口告诉我的。”
龙局长用手指头做出捻钞的动作,说,县里领导重视不够。别的县“打子弹”都是几十上百万地打,我县那点“子弹”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还好,经过一年努力,终于摘帽了。”我说。
“呵——这玩意其实都是轮流坐庄。”他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据龙局长回忆,那次迎检结束后,他亲自带着土特产赴省里攻关。苦于无法接近一把手,他只得把红包塞到一位处长手里。成绩公布前夕,这位处长提前将考核结果的预排名告知我县,并承诺就算数据微调,我县排名也不会低于上一年。结果到成绩公布时,却让人大跌眼镜。
作为体制内的人,我感到无奈,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那个神秘公式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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