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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小说连载:我所经历的新中国(17)(图)

第一部《天翻地覆》

 2015-09-12 09:29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第四章 土改岁月

五、干革命立场为先

驷马乡土改结束,李捷团长回到区里任职,行前悄悄告我,说:“黄牛,你的人事关系己从土改团转到了区政府,等洞子口乡土改结朿便回来。”还说,洞子口乡土改团长是区委书记张烈夫,他同意你担任九里堤村工作组组长。

我心里好高兴:这下可以露一手了!

年轻人谁不想逞能?谁又不想高升?但那时想高升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或权势,而是能够更多更好地为革命做事,为人民服务,为社会献身!也许这是建国之初,共和国欣欣向荣的原因吧?一个政权须要有一批忠诚之士,一个革命须要有一批敢于牺牲的人,一个国家须要有一批有理想的生命。那时,似乎都具备,因为年轻人有理想与追求。后来全被毛泽东埋葬了,大家从说真话的革命者,变成了不敢不说假话的骗子。所以政党堕落了,国家腐化了,社会再次回归黑暗。这是谁之罪哩?

土改团的团部驻扎在肖家碾,一个叫威武将军陈国栋的公馆里。陈国栋是老同盟会员,参加过孙中山先生讨袁护法战争,作战娆勇,故号。听说,张烈夫区委书记调来三区,看上这座公馆,立即以土改团名义没收。因为“官僚地主财产”不受法律保护,那时哪又有法律呢?我一个小小的土改干部,也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的人,何况区委书记。

一纸公文,一声命令,当天就派人把陈国栋全家大小七口,撵到村里东边三间茅草房里去了。这里就成了洞子口乡土改工作团的团部,也就是后来中共成都市第三区区委会的办公地址。

这座公馆很气派,占地不少于三亩,院墻外是一条宽约一公尺的小河沟,清澈见底的溪流不停地绕着院墻奔跑,汨汨潺潺,发出琴弦一般的声音。院墙笼罩在冬不枯,夏不黄的竹林里。院内各种树木四时常绿,鸟语花香,近似篷莱仙境,难怪张区委爱上了它。

公馆距通往洞子口乡的大道约一公里,门前是座精巧的红木小桥,小桥和一条乡村泥土小路相连,就像一条洁净的彩带把公馆系在田野上。小路两旁垂柳依依,常年吐秀。对着小桥是両扇嵌在高墙中黑漆大门,门上钉有黄灿灿的铜钉。进得大门,是条宽窄均等的石板小道,小道把庭园分成両半,一半花草繁茂,古木扶疏;一半果橘连枝,黄金灿烂。小道尽头是客厅,客厅门窗雕龙画凰,古色古香,里面摆着紫檀木的太师椅,椅上放着红锦坐垫。客厅两旁有四个小间,是书房、茶室、琴室和赏花观景的花坞。客厅后面是厢房,再后是主人起居室。穿过起居室是花园,楼台亭阁、敞轩水榭,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在各房的门楣上,挂有大小不等的金字悬匾。那块悬在客厅正中的悬匾,足有一丈二长五尺宽,四个“恩泽乡里”的金色大字生辉放光。上款是,“威武大将军陈国栋大人六旬寿庆”;下款是,送匾乡亲的名字,时间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

从这块黑漆金匾里,我们窥测到主人昔日有过的辉煌与荣光。按此推算,陈国栋被逐出公馆,正好是六十五岁。我去团部汇报工作,见过他几次。他总是穿着厚厚的长棉袍,戴顶压着眉眼的破毡帽,两鬓苍苍,胡鬓长白,柱着一根拐杖,迈着蹒姗碎步,不停地绕着那座原先属于他公馆,现在是土改团的公办地址,无声无语,走去走来,有时还驻脚长望,凝目沉思。看着他那一副失落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有点令人可怜心酸……

我们工作组所在的九里堤村,位于成都西外十余里,其名来于村北边府河的九里堤。此堤像一条长龙,把奔腾咆哮直向成都市区扑去的锦江,迊头拦截住,使它平静下来,不再发怒,慢慢地唱着歌,迈着平稳的步伐绕城而过。

传说,这堤是当年诸葛亮出任蜀相筑的。成都那时常被洪水淹没,他率民筑堤,留名千古,故又称丞相堤。锦江河水来于灌县都江堰,水清而冽,无一丝尘垢,喝进嘴里甘甜甘甜,沁脾润心,哪象现在浑噩污浊。

我们去时,江里常有打鱼的船,船头站着鱼老鸹,它根据主人的指挥钻到水中,把一条一条的鱼叼上船,待主人喂它一点鱼肉后,又钻到水中叼鱼。周而复始,不停劳作,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工作组加我共三人,一人姓张,是个初参加工作不久的农民娃娃,笨拙拙的什么都不懂,可还摆架子;一个是区妇联叫曾明芬的女同志,人生得漂亮,喜欢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制服,以示革命资格老道。她年长我两岁,高中生,有点看不起我这个老粗,可又不敢反对,我是组长管着她。

我们住在一个傅姓的中农家,是一座独幢的瓦屋院子,两排厢房,三间正房,中间院坝,下面是三间不隔断的长屋,东边喂牛,西边堆柴火。院子四周是川西平原特有的土坯泥墙,后院是大片竹林,老百姓叫“林盘”。傅姓中农在我们面前,决不多说一句话,客客气气,惟恐有什么过失。

村农会主席叫阮金山,一个地地道道的贫雇农,翻身户,抡先住在一家地主的大院子里。他个儿精瘦,常闹病,不是咳就是喘,说是受苦受穷留下的。有人说他“房事“多,不节制,把那东西当干饭吃。他老婆年轻,模样虽不怎么,白白胖胖,像团火。过去是“堂子”(妓院)里的,1950年才嫁给他。阮主席说话吐词不清,表叙更是词不达意,又加上一口下川东(泛指简阳、安岳县一带的人)腔调,叫人更难以听懂。比如吃饭,他说“卡饭”;压迫剥削,他说“鸦片吃得”。所以,他一讲话,大家就笑,但没人敢轻视他,他是主席,和毛主席一样,叫谁做什么,谁敢不做?农会生产委员姓陈是个中农,儿子是武装队长,俩父子对人和善,不拿架子,每次开全村大会,总是在坝子里摆板凳、收板凳,做得井然有序,从无怨言。一次,他儿子悄悄问我:黄工作队,土改还抓人不?我想也不想回答:当然要抓!凡是地主、反革命敢于破坏土改,立即抓!

他听后,轻轻唉了声:我真不能再去抓人了,这样,二辈子还不清这个账。阎王不会放过我的。我笑了,笑他那个老实巴焦的样子,什么时候了,还相信阎王?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在“四大运动”中杀的人太多,村西头的十三组那个叫边洪恩的边三哥,是乡长叫曾智清的拜把兄弟,曾有兄弟伙千人,解放初参予叛乱,是“清匪反霸”中第一个被杀的恶霸。此后,众多的兄弟相继镇压。边洪恩一家不仅本人被杀,两个叫大龙、小龙的儿子,均“敲了沙罐”。九里堤村由于地缘的关系,在1950年的时间里,共枪毙了十三个人。现农民谈起此事还咋舌:老天爷,十三条命啊!

村里有二百多户人家,一千三百多张嘴巴,有四户地主,六个富农。这里田肥土沃,农民富有,读书人不少。我怕他们小视我,处处都学老八路样子,棉衣不穿,披在肩上;板凳不坐,蹲在上面;开会讲话,老端着一个茶缸,嘴巴上还叼着根劣质香烟,说话一声长,一声短,南腔北调,开口,我们共产党;闭口,我们毛主席,一副“假老练”样子。今天回头看,真有点脸红。

按照工作安排,每十天召开一次“地、富、反、坏”训话会,训话由我主讲。我总是铁青着一张脸,趾高气场,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你们这些,地主阶级、反革命分子,欠下多少血债?没有杀你们,是我们政府宽大,共产党讲革命人道,才保住了狗命。但这个……是留下你们改造,让你们重新做人。如果,如果,你们再敢反动,一定敲你们沙罐,敲个你妈稀巴烂。你们几个毛毛贼算老几?告诉你们,那个,那个,你们靠山国民党蒋介石有八百万反动军队,不是被我们消灭了吗!你们,你们……”我找不出更好的词汇,只好改口问:“你们听见了吗?”

十多个“四类分子”,虎地站起来:“报告,黄工作队,听见了!”

一个个站得毕直,头向下,眼看地,就像战场上的俘虏兵。

如果要是哪天我情绪不好,对谁看不顺眼,只需嘴一歪,村农会武装就会把这个人捆绑起来。什么是土改政策?我就是政策!什么叫专政?,我就是专政!体制的残暴必然是社会的悲哀。这悲哀、残暴,6年后落在了我的身上,迷信话叫报应。

突然有一天曾明芬的情绪特别低落,说话走路没点精神,问她又不说原因。我是组长,立即跑到团部陈家公馆向张区委汇报。张区委听后笑笑说:“她父亲是地主,三天前把斗争他的农民砍死了,现已逮捕,就这几天要枪毙,所以引起她的情绪变化。团部已作出决定,调她回来,另外安排工作。但现在又没有新人补充,你看咋办?”

我本来就不喜欢她,认为有点难领导,便说:“调走吧,我们两人一样能完成任务。”

张区委点点头,夸我有全局观点。同时,给我一项临时任务,准备一头猪,开公祭大会。

什么是“公祭大会”?为了发动群众,控诉封建地主阶级压迫剥削农民的罪恶,在划分成份阶段的前夕,以土改团部名义,组织一次全乡的公祭大会,公祭那些被万恶的地主阶级,害死的农民弟兄。公祭会设在团部门前的空坝子里,参加公祭农民头缠白帕,受害家属身穿孝衣,全团土作人员臂戴黑纱。会场挂满孝对,飘着白绫,气氛极为悲伤。我们九里堤村按张区委分咐,杀了一头肥猪,在刮去猪毛的猪背上插上蜡烛,放在灵桌上,一大队人拥着,吹吹打打抬去,为公祭会增色。

公祭会由张区委主持,有灵堂,有道士,会场一遍哭声,哀乐动天,丧鼓擂地,就像真的一样。公祭完毕是斗争会,跪在前排的十多个男女地主,被深含阶级仇恨的农民打得满地滚,再后是枪毙人。枪毙了一男一女两个地主,也是公祭会的控诉对象。

这之后,全乡各村才展开划阶级成分,也就是土地改革的第二阶段工作。划成分先划贫农、中农、富农,最后划地主。办法是自报公议,民主评定。全村贫农、中农一天就划完,划富农虽有面对面的揭发斗争,但不激烈,因它是孤立对象。地主阶级是打击对象,没有一个不下跪、不挨打、不被捆的。其实未划成分前,谁是地主,已是小菜拌豆腐—一清二白。那为什么又要划?就是为了发动群众,开展面对面斗争,以证明土地改革是场你死我话的阶级斗争!

第一个被划的地主姓范,五十多岁了,眼晴不怎样好,村里人叫他范瞎子。他本人是个勤巴苦干的老农民,人厚实,话不多,小他十几岁的老婆范么婶是个妖精。那女人嘴巴碎,脸蛋俊,胖胖的一对大奶子,喜欢和年轻人眉来眼去,不知为什么全成了范瞎子的罪恶?斗争会开了一整天,还是过不了关,一个姓彭的帮过他的长工,不依不铙总说他罪恶未交待清楚。大冬天扒光他的衣服,抬来两架风粮食的风车对着吹。吹得范瞎子打罗索,一身鸡皮疙瘩,仍不放过,又押着他去村边河里抓鱼虾。说抓上一斤,才能将功补过。老天爷,大冬天怎么能抓上?不久范瞎子患了大病,高烧不退,一命鸣呼!到土改建政时,范么婶带着家财正式嫁给了彭单身,日子过的热活。,

另外三户地主也吃了不少苦,一个打残腿,一个打断肘,住在九里堤上那个何寡母何之媛地主婆,斗争时,问她愿打还是愿罚?她吓得直磕头,连声说:愿罚,愿罚。罚多少?讲去讲来,定为五千万元(旧币,相当于新币五万元)。因她老公是国民党军官,临解放去了台湾,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何琳琳,其夫是国民党空军飞行员,49年秋去了香港;小女儿何娟娟,在成都近郊一个城镇小学教书。故大家深信不疑,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我把情况向团部作了汇报,受到张区委的肯定:认为此办法很好,应该推广。

可是,到了赔退时却兑不了现,气得我火冒三丈。问她,为什么要认?她说怕挨打。但群众一致说,说她家藏有金银,装穷。我很耐心细致,向她讲政策,动员她赔退。她赌咒发誓说,家里没有金银,如匿藏愿枪毙。我软硬兼施,就是没有。事情闹成胶着状态,进不是,退不是,搞得脸上没点光彩,不知该怎么办?

农会一个姓姜的武装班长,神秘兮兮地向我反映说:何之媛最爱她小女儿何娟娟,只要把她抓起来。何之媛疼女儿,定会交出匿藏的金银。这武装班长是个兵痞,除了讨好我外,还可以对何娟娟动手动脚。我年轻幼稚,不喑世事,认为是个好主意,立刻写张条子,盖上村农会大章,叫两个武装当夜把何娟娟押了回来。

何娟娟不足二十五岁,高中文化,白白净净,秀丽似花,知书识礼。先初,我耐心向她交待政策,动员她站稳革命立场,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她表态,一定按我指示办事。可一说到赔退,一口咬定家里没有金银,没法赔。还说,愿打欠条,用她教书的工资偿还。一次、两次、三次,次次如此,气得我咬牙,骂她顽固不化,存心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纵如此,她还是说赔不出。怎么办?我便把她交给武装队处理。

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自幼没吃过苦,天生丽质,弱不禁风,怎受得住一批如狼似虎,没有文化,没有教养,所谓贫下中农武装队,掀去推来,受尽凌辱。这些人粗鲁无比,你拧一把,他抓一下,快把美人胎的她扯成八块。最后,那个姜班长使出更坏的主意,叫她光脚光腿跪在炭花碴上。天呀,那白嫩嫩的腿,细生生的肉,压在炭渣上,其疼痛可想而知。不足一分钟,她疼得叫爹叫妈,其凄惨声真不忍闻。突然,她披头散发,哭着,叫着,跑进我的办公室,抱着我双腿哭喊:“黄工作队,饶命呀!黄组长,救命呀!……”

在这个骨节眼上,是考验革命者立场的时候,也是我忠不忠于毛主席的时候。房门前站着一大群农民武装,几十双眼晴死死盯着我,那个姜斑长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的举动。我该怎么办?在前途与立场面前,我只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飞起一腿,向她当心踢去。何娟娟啊哟一声惨叫,仰面长伸伸地躺在地上。我把嘴上烟头扔去,手一挥,恶狠狠地吩咐:“拉出去,狠狠地...

寒冷的夜,凄凉的风,痛苦的叫声不时传入我的耳际,我久久地站着,心里不断在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但我终究没有去制止武装们的暴行。后来,团部通报表扬我,说我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唉,伟大的革命,伟大的党,伟大的领袖,已经将我这只羊羔灌饱狼奶,当然只有狼性了。在追讨地主赔退上,我没有获得全胜,但在追缴地主浮财上却有了意外的收获。这也是姜班长立的功!

他为了挣表现,取悦于工作组,通过东打探,西打听,得知另一户住在村里姓于的地主,城里放有不少衣被。这户地主是烈士于渊先生的遗孀。于渊是民盟地下负责人,临解放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成都西门十二桥。于太太为了表示进步,拥护共产党的土地改革,自愿把放在城里的东西交给农民弟兄。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我们不相信于太太,认为没有交完存放的衣被,竟然开会斗争她。气得她伤心地在会上哭了起来,说:“你们太不讲理了,我放在城里东西不交出,未必你们敢去搜么?我既然主动交出,还留什么?要相信人呀!”毛泽东的“阶级斗争”从不相信人。我自知理亏,仍把斗争会开下去。

取到的东西放了几大间屋,在分田前夕全部如数分给全村贫下中农。分到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拢来,直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土改团万岁!因为,他们未花任何一点力气,仅因朝代变更,天地易位,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有房、有地的有产阶级,是多划算的事情!,闹啊跳啊高兴死了。但没有想到五年后,毛泽东通过农业合作化的手段,把他们分到的田地全部收回,变成雷打不动的“集体财产”。现在没有公社了,田地全在政府手中,盘剥远远超过封建地主阶级,翻了什么身呢?

分完财产、房屋、衣物、田地,保管室的木柜中还剩下几包通江银耳,这东西不好分。生产委员陈,不知怎样处理?问到阮主席,阮主席说,谁要给谁。陈说,这是好东西,大补品,他们拿去糟踏了怪可惜。阮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干脆大家逗分子买点糖,趁值夜煮来吃算了。

过去听说过银耳,知是补品,但未吃过,看也未看过,现在要煮来吃,不知该怎么弄?管它的,拣来的娃娃当脚踢。陈在傅家橱房里将铁锅洗净,把几大包白黄白黄的银耳倒在锅里,渗水加火煮熬。没煮到半个时辰,银耳膨胀到一满锅,大家笑着,盛到碗里,可不怎么好吃,硬硬地碜口。阮主席道:地主想个他妈卵福,这东西还没有回锅肉好吃。

后才听讲,银耳只能放一小点,用文火炖,至少炖上三两个小时。我们这些土包子,把几斤银耳煮一大锅,当成煮猪食,怎么会好吃?饮食是文化,享受是品味,不知挣钱的人既不心疼钱,更不会去使用钱,自然不懂得怎么吃银耳,正如毛泽东不懂民主宪政一样。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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