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新的世界
三,为革命而学的校园生活
国民党打倒了,蒋介石撵跑了,旧政权留下人员关的关,杀的杀、管的管,纵不关、不杀、不管的,也不能用。共产党讲阶级斗争、阶级路线,要坐好江山,管理好城市,需要自已的干部。干部从哪里来?,就地取材,就地培养新人。
所以从1950年二、三月起,原川西、川南、川北、川东四大行署,和各地(市)党政部门,相继开办了许多短期的革命学校、革命干训班,不断为革命培养干部,输送干部。
川南五通桥市盐商的女儿丁祐君,就是高中毕业后不去上大学,决然参加西干校(西南干部学校)学习,在开赴西昌的征粮途中,被土匪劫持。她誓死如归,拒不投降,就义前还高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我也想做丁祐君,把生命献给共产主义的壮丽事业,可阎王爷不给我这个机会。要真当了烈士,虽不再吃人间烟火,但至少不会当“右派”,活活被关押二十三年,累及父母儿女,这笔账只有去找毛泽东清算吧!。
由于我文化水平低,缺乏革命理论,1950年9月,组织上决定送我到新开办的中共成都市委青年干部训练班学习。学员全是十八九岁的年青人,经过短期培训后,即分派到全市各部委、局处和区级政府机关担任职务。这种临时性的“培训斑”,近似“速成干部孵化器”。
中共成都市青年干部培训班校址设在西城吉祥街五号,一座从前旧官僚的大公馆内。这座大公馆原有主人是谁?不得而知。有说是潘文华,有说是田颂尧,反正很大,很气派,占地至少有两千多平米。它由两种不同风格的建筑组成,左边是欧式建筑,右边是中式布局。西式建筑这边有一幢小洋楼,白色的罗马柱,落地的玻璃窗,阳光屋,楼顶花园,四周是茂密的树林,一派法国风光。中式这边是古朴典雅的黑漆双扇铁皮包裹的大门,大门上钉着发亮的铜钉,门前有对大石狮,还有上马磴、下马石和栓马的石环,大门后是雕花楠木屏风,穿过屏风两侧是厢房,正中是空旷的花园,然后是客厅、正房、后院、大花园。现在全是学员的住地,听课学习和讨论的地方。学员全是应届毕业的高中生,十七八岁的男女娃娃。他(她)们为了追求革命真理,建设新中国,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解放事业,纷纷放弃就读大学和出国的机会,来到这里接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洗礼”。一个个生龙活虎,热情激扬,单纯洁白,心地无私,对未来充满憧憬。这个培训班有两百多人,没有党员,团员也超不过二十人。我和其它七八个人属于调干生(即已有工作单位,又称带薪培训),分编为四个中队十六个小队(即学习小组)每个小队有十二三人,设小队长和学习组长各一人。小队长管思想、管生活,组长管学习、管组织。我是小队长,管着十多个人,有说不出的荣誉感。
青年干部培训班直接由中共成都市委办公室(那时还不叫厅)直接领导,具体管理我们的干部是市委组织部派来的林主任,年约三十多岁,瘦长瘦高的个子,尖尖削削的脸,不喜欢多说话,毎天总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听、不停地记,不足半月能叫出毎个人的名字。据他介绍,远在学生时代就参加了地下党,当过一所大学的学生头头。从他身穿的细呢制服和伙食标准判断,应是厅局级干部。另外是三个年轻干事,清一色的党字号。学员互称同学,睡地铺,吃锣锅钣,菜是一锅煮的粉丝、木耳、猪肉、萝卜,时称“解放菜”。十人一盆,蹲成圆圈,吃完了再加。
我们每天早晨七点起床,用冷水洗脸、刷牙之后,拿上特制的小木凳,三人一排的长队伍,个个精神饱满英姿焕发,挺着胸,昂着头大声唱着:“走,跟着毛泽东走!我们要的是民族的独立,不能给美国当洋奴。走,跟着毛泽东走,我们要的是民主和自由,不能把生命当粪土。走,跟着毛泽东走!五万万个人,十万万只手。走,走,走,跟着毛泽东走!”歌声激越,情绪沸腾,唱得血管里的血似乎要往外冒了,心里充满着荣誉感和胜利感。除此还唱《我们是民主青年》、《蒋介石的家谱翻开来》我们穿街过市,最后来到中共成都市委所在地多子巷,挤在一间铺着红地毯的很漂亮的大办公室,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时事讲座艾思奇的《中国社会发展史》。大家一边听,一边记笔记,我记不下,就坐在两人之中接受同学们的帮助。学习的固定教材是三本书,陈伯达写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和胡乔木写的《中国共产党三十年》。
在培训斑里不分等级,不分出身,也不论高低贵贱,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关系平等,,亲如兄妹,相融似水,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学习上人人上进,个个努力,争相发言,惟恐落后,不存在嫉妒,更无一丝间隙,都是你帮助我,我帮助你,团结得象一个人。我喜欢出力气,比如打扫卫生,早晨从井里汲水洗漱,我抢着干,几乎全部包干,为此多次受到林主任的表扬:“工人出身的黄泽荣同志,热爱劳动,乐于助人,大家应向他学习!”
由于学员多是学生,干训班自始至终沉浸着校园风气活泼、愉快、轻松、乐观,每个人都要有绰号。绰号根据各人爱好、性格、长相来定。我所在小队副姓罗,是个瘦长精明的高个子,说话老是眨着两个大眼睛,一有空闲便用两个硬币夹胡子,大家便叫他“罗鉄夹”;学习组长是华美女子中学的费丽丽,歌唱得特别好,有副天生的“金嗓子”,大家便叫她“百灵乌”;建国中学的孟和长得五大三粗,像个运动健将,大家取其谐音叫他“梦觉”;、另一个是益州女子中学姓崔女生,个子修长腰细如柳,是个天生丽质的美人胎,自称“玉观音”;那个川大肆业姓陈的有点耳背,大家便叫他“陈聋子”;还有省职高一个身材蛮好只是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的胡姓女生,大家戏称为“满天星”;还有个来自成诚中学的矮个子、瘦身材的呌姜海天,大家为呌得顺口改为“姜海鲜”。我取不出绰号请大家帮忙,“百灵鸟”眨眨眼说:“你不是姓黄吗?又是工人阶级出身,就叫黄牛吧!”自此干训班的人无论干事还是同学都叫我“黄牛”。每天学习的上下午时间有半个小时的工间操,在这个时候大家就唱歌跳舞、做游戏,诸如击鼓传花、丢手帕、瞎子捉跛子等。
学习主要是听广播、听报告、看书,除此就是讨论,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谈自已的心得体会,谈得十分认真,就像西藏小喇嘛在辩论佛经。
另外,每周还听一次大报告。作报告的是市委几名主要领导干部,有组织部长马识途,宣传部长叶石,秘书长曹振之。马识途胖胖的,看去像个大资本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解放前在锣锅巷开家俱店,对人态度和霭,没有官架子;秘书长曹振之矮矮个子,脚短手短,成天戴副黑眼镜,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谁都怕他;宣传部长叶石,一米八的身材,风度翩翩,讲究修饰,满口京腔,讲话很有水平。大家崇拜他,特别是女同学。他一来作报告。同学们就要欢迎他唱歌,如不唱,就鼓掌或喊起啦啦队,他拗不过只好唱。
他们三位都是一流的宣传家,所作报告深入浅出,有理有据,使你不得不信服共产党必胜的道理,国民党必败的原因,人类未来一定是伟大的共产主义社会的信念。不过三人后结局都不好,不断遭到肃整,叶石还被打成右派。
学习的中心主题是,认清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是:从猿变人的氏族社会进入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再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说,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革命,是顺应历史发展,必然取得胜利;国民党蒋介石代表反动的封建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必然失败垮台。
在坚定革命必胜信心的前提下,再分为四个阶段重点学习。第一阶段,端正学习态度,提高认识,了解社会发展规律;第二阶段,理论联系实际,揭发批判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罪恶;第三阶段,告别旧世界,拥抱新中国,把人生有过的不好思想和行为,自觉地向党和组织交待;第四阶段,巩固学习成绩,自我捡查总结收获。
第一阶段学习轻松,没有压力,泛泛谈些认识上的问题,上下午工间操,快快活活跳舞、唱歌、做游戏,不知人世间什么叫忧,什么呌愁,嘻嘻哈哈像群小麻雀。每天晚饭后,总是三三俩俩、沿着吉祥街穿过马道街,越过垮坍的城墙,漫无目的地在郊野走来走去,谈天说地,互道人生理想。我们团坐在锦江河边的草坪上,望着千里田畴,万顷绿波,鹰翔长空,燕舞兰天,大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凌云壮志。
罗夹子不停地拾起小石块,打水飘,只见一石投去,水面散出层层水圈,由小及大,最后大得不再看见。他情不自禁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十分幸福的时代,自由民主,美丽灿烂。我一定要十倍努力,百倍奋斗去拥抱这个时代!建设这个时代!”
玉观音则诗兴大发,字字珠玑地说:“一个人是一滴水珠,一条生命是团火球。千万滴水珠汇聚在一起,便是波涛滚滚的长江;千万团火球燃在一起,便会烧灼黑暗的世界!我永远是革命的一个小卒,忠于共产主义事业的小兵,目标不变,信念不移,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所惧。”
满天星自幼是个才女,用她的话说美丽不在外表而在内在,只要一开口就是一首诗,她说:“青春之所以绚丽,是因为有了党;生命之所以炽热,是因为有毛主席在教导!我们今天之所以走在一起,是因为有一条共同的理想的大道--伟大的共产主义!”
梦觉自来声粗音大,语调高昂,他说:“从我进入干训班那天起,就一个劲地想,如何把一切献给党!我真想去朝鲜打美帝国主义,更想学习邱少云在烈火中永生。”
我听着想着,整个内心在在燃烧。当梦觉一住口,我立即冲上说:“旧社会我是奴隶,新社会我是主人,今天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全是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我只能用努力学习作为回报,今后听广播、听报告自已能记下笔记。”
陈聋子是川大法律系的肆业生,也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人,说话总是斯斯文文。他说:“我读过国民党的‘六法全书’,在民主的词汇里看不见民主,在自由的字眼中找不到自由。解放后的今天,全中囯何处不是民主?哪儿不是自由?我们不爱这个囯家谁爱?我们不拥护这个党谁拥护?”
姜海鲜平时在学习会上发言极少,此时像受到大家的感染和冲击,忍不住说道:“人有良心天有眼,革命到底不回头,杀身取义我甘愿,誓将热血写春秋。”
百灵鸟高兴地拍手叫道:“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小队里还隐藏着一个诗人,姜海鲜真正鲜,不用海椒不放盐。”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气得姜海鲜低低笑骂道:“百灵鸟说缺德话说多了,你会找个哑巴做老公。”
百灵鸟嘟着嘴,不依不饶道:“你坏你坏,看我……”
我笑着阻止,换个话题,提议百灵鸟指挥大家唱支歌。我的提议得到大家赞同:
“好!”百灵鸟站起身,挥手打着拍子:“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囯,唱!”
大家随着她的手势,放声唱了起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囯,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人民的解放道路,他领导人民走向光明,他坚持抗战八年多,他改善人民生活,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他实现民主好处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囯……”
歌声在绿草地上翻滚,歌声在树梢上荡漾,歌声伴着锦江潺潺流水,飘洒得很远很远。
但历史“回赠”给我们的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谁能想到这些放弃学业追随革命的小青年,在六年后的1957年“反右斗争”运动中,竟有三分之一的是“右派分子”,判刑的判刑,劳教的劳教,监督劳动,或发回原藉,穷困一生,竟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历史啊你该怎么评说?
用“伟人”的话说:“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学习第二阶段,是“掲发批判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罪恶”。这个阶段一开始,林主任一再强调:要思想见面,刺刀见红,理论联系实际,不能只讲空话。
市委办公室亲自组织了几次“吐苦水”的控诉会。控诉会的苦主,全是受压迫、受剥削最深的贫下中农,多是些妇女。
记得西城乡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说:她家三代贫农,爷爷交不起地主地租,大年三十天被迫上吊自杀,父亲被国民党反动派拉去修飞机场,炸掉双腿,后死于乞讨之中。她十二岁给人当童养媳受尽苦难,生娃儿没有吃的、喝的、用的,全咽的谷壳糠饼。另外一个妇女就更苦了。她说,她冬天从来没穿过棉衣,不知肉是什么味道,长年住在猪圈里与猪狗同食同住,地主还要打她。说着,亮开胳膊,指着上面那黑糊糊的疤痕,这就是地主用火烙鉄烙的。
除此之外,干训班还找来了被大地主刘文彩关过水牢的冷月英。她说,她家三代都是刘家佃农,刘是一方恶霸,养着不少打手和狗腿子,谁个佃户没有交够租子,就捉来关在水牢里。水牢不见阳光,黑咕咚咚,水冷得轧骨透心,里面还放得有毒蛇。她在里面关了三年,自今腰酸背疼,看见水就打颤。
这些苦主一说一哭,一诉一泪,在场听的男女学员莫不义愤填膺,高呼: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万恶的封建主义!”
“打倒地主阶级!为死去的农民弟兄报仇!”
五十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冷月英何曾坐过水牢,所谓“水牢”是刘文彩放大烟的仓库。因大烟怕高温,那时没有空调,冰箱,所以搞了这样一个“水仓库”。而且刘还是一个乐善好施,助教兴学的有德士绅,他办的文彩中学至今还是全省重点中学,先后培养出不少国家栋梁之材。此校不仅由刘文彩独自出资创办,且成立之日,刘公开宣布:贫寒学生均可免费就读,(不管你是城镇还是农村户口)而刘氏家族中的人不许借学校谋取任何私利。现在当地人视出了个刘文彩为荣耀。“文彩”二字已被抢先争注为商标,店号名称的专利。----历史嘲弄了那些千方百计想把刘文彩妖魔化的人。
共产党用作秀“洗脑”的办法,改变青年人固有的思想模式,把我们一个一个制造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就像兵工厂用最好的钢鉄制造枪炮一样,然后去为新生政权拼杀,消灭前进道路上的敌人。
所谓“联系实际,刺刀见红”,就是要和养育过自已的父母划清界线,掲发他们剥削工农、压迫人民的罪恶行为,向富有家庭开战。
我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三代贫穷袓辈受苦,对旧社会没有什么留恋。可那些学生哥、学生妹,就不行了。他们出生有钱人家,自幼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父母不是地主,便是资本家,不是官僚,便是豪绅,有着说不清的原罪。于是,人人都得把自已家庭。父母、亲戚,痛骂一番,不然就划不清界线。,只能狠狠地骂,狠狠地批,管他爹不爹,娘不娘。就这样将人伦道德践踏为粪土。
罗鉄夹首先带头检查,语调极其诚恳悲痛地说:“我家三世富有,自我生下地就有奶妈,全家十几口人都过着穿金戴银的糜烂生活,吃的用的那一样不是劳动人民的血汗?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父母是劳动人民,没有他们我怎么能读书上学,今天怎么能坐在这里?今后我决心跟党走,回报劳动人民,把一切献给革命!”
百灵鸟更是煞有介事,抹着眼泪说:“我爸爸比周剥皮还狠,,妈妈比黄世仁还毒,他们只管自已赚钱,成天逼着工人没日没夜地干活,可笑的是她还吃斋信佛呢!我现在才知道,家里每个铜板都沾满劳动人民的血汗,我的每个毛孔都烙下剥削二字,感谢党使我明白了做人的真理,感谢毛主席给了我们金色的前程。”
陈聋子老爸当过国民党团长,他的批判更为彻底:说“我出身在一个反动军官家庭,父亲先后娶了三个老婆,他仍不满足,后来又去霸占一个良家妇女,还不准别人生小孩(我至今也不明白,莫非国民党那时就有避孕药物或计划生育),他参加过进攻革命圣地延安,犯有滔天罪恶。现在他随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一定追随毛主席打到台湾去,把他捉拿归案,交给人民公审。如果党同意,我一定亲手毙了他。”
最高潮最感人也是最精彩的一幕,是玉观音的揭发控诉。她一字一泪泣不成声说:“我父亲是遂宁县一个伪乡长,还是这个乡的袍哥大爷。他一生一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先后霸占了十多个良家妇女当老婆,我妈也是霸占来的。我十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妈回娘家去了,我一人在家,想不到他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我房间里强奸了我……”说到这里用手绢捂住脸,呜,鸣,鸣哭过不停,会场也是一遍哇哇哇的哭叫声。
于是,旧有的道德礼教,全成了虚伪东西,人们不再相信崇敬,代之而起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即所谓世界观、人生观来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牢牢扎根在我们脑海里。
我听了这些检查、揭发、控诉的发言,十分迷惘,怎么过去不知道有这些事情呢?有钱人的家竟这么糟糕龉龊,不讲天理,庆幸自已出身穷人家庭,难怪我们是领导阶级啊!从此,有了优越感,对出身有钱人家的子弟,有了天生的看不起,认为他们不如我们劳动人民清白洁净,从头到脚都是血污。在那个学习阶段,大家茶不思,饭不想,不唱歌跳舞,连走路也没精神。现如今才知道,这是共产党的“洗脑”工作。用狼奶哺乳我们年青纯真的生命,掏走了原有的思想情感,把我们变成了一条一条的恶狼,扑向社会,扑向人类……
哭过了,嚎过了,伤心过了,大家感情逐渐逐渐平静下来。花园、厅房、绿地,又有了歌声、笑声、欢乐声。不几天学习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检查总结收获,向党和组织交待自已的一切。也叫“刺刀见红”的阶段,即人人必须从八岁起,如实向党和毛主席作交待检查:在什么地方上小学、中学、大学,证明人是谁?参加过什么组织(进步的和反动的)没有?家庭情况(主要是经済收入)和社会关系(父母和主要亲属以及兄、姊、妹、弟)他们现在的情况?细致明白,滴水不漏。
在这之前干训班林主任亲自出马,向我们作动员报告。他极其平静真诚地说:“同学们,现在是你们向党和毛主席交心的时候了,也是你们靠拢组织的时候。正因为你们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才投身革命,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那么就必须把自已的一切,交给党交给毛主席,决不能隐瞒埋伏或者说小不说大,说现象不说本质,一定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不要怕?又有什么怕的?纵然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甚至做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情,也与你们无关呀!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旧社会的罪恶。从那个黑色肮脏污浊染缸里爬出来的人,有什么清白可言?有,不怪,没有,才怪哩!我就参加过国民党,还在蒋介石反动派手下做过事,可我参加革命后主动向党和毛主席作了交待,组织不是照样相信我吗?不照样是你们的林主任吗!”
他的动员报告十分生动精彩,使不少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听众的学员中,有人突然喊出:
“向林主任学习!向党和毛主席交出一切。”
散会回到组上,大家用了三天时间讨论林主任的动员报告,纷纷表示要向党和毛主席交待自已的一切!不怕脏、不怕丑、不怕坏,只要主动坦白交待,就是光荣。办法是各人先在会上自我坦白交待,然写成书面材料,经小组讨论通过,再交给组织。五花八门,真精彩!
罗铁夹在检查中说:“由于我出身剥削阶级,自幼受着不良影响,在高中一年级时就常犯手淫。”
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手淫”,便瞪大着一双眼晴问陈聋子:“水银?是不是那倒在地上,一颗一颗的象钢珠球的东西?”
大家听后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我越发莫明其妙说:“水银与剥削阶级什么关系?”
陈聋子不得不出面制止我:“黄牛,我下来告你好么。”也许,这样的事在今天不会有人相信,但那时的我们,就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涂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如果说罗鉄夹的检查交待接触到“灵魂”,百灵鸟的检查交待就更神了。她低着头,红着脸,极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女生比男生更坏,我们七八个女同学同住一间校舍,晚上下了自习,校监把门一锁,这下便是我们的天地了。那个比我大一岁的王姐,便跑到床上来摸我,...我也这样去摸人家……”
这些又脏、又丑、又坏的事,放在当今决定没有一个男女青年会主动地在众目暌暌下告第三者或领导,我想纵是爹妈也不会说吧?现在若有这样坦诚的人,不被骂成是疯子也是神经病。那时却有许许多多的疯子、神经病!你相信吗?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年轻人有过的“风流历史”。
梦觉、玉观音、满天星虽未谈出这些脏东西,却另有别开生面的奇文。梦觉说,他父亲是个医院院长,母亲没生育,因家里有钱是借别人肚子生下的他,他从未见过生母只知是个农村姑娘。玉观音说,他妈是个妓女,所以自幼受欺负,在家里没有地位。满天星交待她自幼悲观,偷吸过父母的鸦片烟。陈聋子还交待他偷看过家里丫环洗澡。奇奇怪怪,闻所未闻。
这也难怪,他(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传统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个个纯洁得像块水晶玻璃,玲珑剔透,光洁无瑕,从不知社会的险恶与卑鄙,更不知毛泽东为我们设下了一个一个的陷阱。
当共产党掌握到这些“钢鞭材料”后,今后在工作中只要发现你不听话,便从挡案中翻出来,打击你,置你于死地。后来听说百灵鸟所在单位,因不喜欢自已的顶头上司(一个晋区来的又丑又粗的老干部)死追,因而在1957年反右中被划成右派,她不服,组织上便祭起这份历史材料的“法宝”,说她自幼就是个“女流氓”,因而羞忿自杀。
大家除了交待检查这些生活作风问题外,干训班领导更需要的当然是与政治有关的历史问题,姜海鲜在这方面作了突破。他说,他在诚成中学读高中时,在进步人士的带领下参加过4.27“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1949年4月27日,成都全市七学生发起反对省主席王陵基的大游行)。他在人群中呼口号声音特大,与宪兵、警察抗争吵得最厉害,引起国民党特务注意,不久被秘密逮捕,囚于将军衙门政治监狱。到了1949年12月,国民党撤退成都前夕,蒋介石下令把囚在将军衙门的40多名政治犯处决。他因年龄还不足20岁,又因那个执行的特务认识他教书的父亲,便偷偷地将他放跑。这本来是段光荣历史,可他在自我检查的交待中,却把那个放他逃跑的特务和他的关系说得过于好,于是引起林主任注意,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把我和几个极积分子叫到办公室去,作了专门的布置,说:“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凡关在将军衙门的人没有不被杀的。活埋在十二桥的四十二位烈士,全关在将军衙门。奇怪就他一个人跑脱了?这里面肯定有重大政治问题。”
我认真思考一阵后,亮出观点:“他说那个特务认识他父亲,他年龄也不大,我想不会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吧?”
林主任凝目一笑说:“我是搞地下工作的,潜伏不在年龄大小,而在手段,还有十六七岁的人干特务工。同志呀!我们要提高警惕啊!依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照领导指示,我们大大坚定了信心,组织班里男女同学加强火力猛攻。搞得他吃不好,睡不宁,矛盾痛苦极了,加上我奉命关心做他工作,成天找他谈心,动员他放下包袱,一定要相信党和组织,向林主任学习,并欺骗他说:“只要你交待了问题,毕业照样分配工作。”
后来他哭着承认自己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当然就没有分配工作,留在干训班继续交待问题,结局不得而知。------往事如烟,一场历史笑话,在我生命中不能抹去。
真叫“无巧不成书”。十多年后的1962年,我因“马盟”一案流浪天涯,在成都一条小街的面食摊上碰见了他。此时他是这面摊的老板,在我吃完面付钱时,他突然认出了我:“同志,你姓黄吧,叫黄泽荣对吗?”我吓得一身冷汗支吾其词,语无伦次地道:“老板,你,你,这是钱……”他哈哈一笑说:“是你,没认错,老同志,老朋友,还要什么钱?我请。”他把我付钱的手推回去,看看左右,突然压低声音问:“你不要多心,好像是1957年7月一天,我在《成都日报》上看见你的大名,还有一张照片,你怎么成了大右派?我真有点不相信,我们黄牛,哦,对不起,我们的分队长,大字不识的老粗,怎么能是右派?后来我专门向人打听,老天!真是你啊!弄到山上(泛指劳改劳教)去了吧?肯定吃了不少苦,怎样,再来一碗肉丝面。”他不由我分说,立即叫掌勺的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女人(可能是他妻子)吩咐道:“二嫂,再煮一碗,油放大点。”他的真诚,他的热情,使我想起当年在中共市委干训班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当啊!于是我不迭地说:“谢谢,谢谢!”
“谢什么啊!”他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吃面,一边叙说他那当年的过程:“说实在话,我还得感谢你。当年要是我也像你们一样穿上灰马褂(指当上干部),可能挨整得更惨。后来他们把我弄到公安局关了一个星期,一调查全是胡说……”
“怎么是胡说?”我望他那一张变化莫测的脸,有点云里雾里。
他哈哈纵声大笑道:“黄牛呀我当时真被他们搞糊涂了,人家都讲了自已的丑事脏事,我不讲行吗?可我家又没有这些鸟七八糟的东西,只好生拉活扯编出这挡事,谁知他们竟认真了。”
“那为什么没给你分配工作?”
“给了我工作,可我死个舅子不干”(成都方言:即坚决不从之意)。姜海鲜吸着烟,斜倚木凳悠悠然然地吐着烟圈,怡然自得像个世外神仙,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共产党那碗饭不好吃,当干部还不如当自由民。这十多年来,我什么没看见,肃反、反右、反右倾,要是我在里头肯定比你挨得还惨。阶级斗争,我家不像你家是真资格的劳动人民,你还不知我老爸很早以前当过国民政府县长,我哥还参加过调统(一种特务组织),加上我性格怪又喜欢打胡乱说,他们不杀我才怪!说一千道一万,你总算自由了。据我知,当年干训班那批学生娃娃,后来好多都成了右派和反革命,服毒的、上吊的、跳楼的、数都数不清。你总算好,活出来了,活出来了……”
但我一直没有告他,我是逃犯。倒不是怕他报告公安局,主要怕影响他。我不告他实际是保护他。历史印证了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叫我走错了房间……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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