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前,我随三幼到一位客户家,见他家前庭院的方砖石缝中,长有许多凤仙花,因泥土贫脊长得矮矮的,但花开颜色鲜红,且是重瓣,非常好看,向他家要了几棵,种在自家花坛中,第二年繁殖了许多,还分送了几家朋友。到底不是名花,后来疏忽,缺乏灌溉,竟然断了种。今年春天,在墙根篱边竟又长出若干,我似老友重逢,很高兴,遂一一挖出,种入盆中,勤加浇灌,居然株杆粗壮,花开茂盛。此花在乡间地头沟边随处可见,女孩子们采来可染指甲;将红花加盐少许捣烂,堆涂指甲上,用布包好一夜即可上色,染上遂不褪色,只待指甲长了,修剪了才消失。凤仙花含有童年的记忆,分外亲切。它与乡间气息的桃花、李花、夹竹桃、杜鹃都是最本色的民间百花,不富贵,但富有生命力。
在名家中,也有爱凤仙花的,散文家、园艺家周瘦鹃即是。他生于1895年属羊,与郑逸梅、陶冷月同龄,时人戏呼为“三羊开泰”,他前期专写散文,后期专事园艺,在苏州建有花园,称“紫罗兰庵”,俗呼为周家花园。有著作若干种。行世的有《紫罗兰集》、《紫罗兰言情丛刊》、《紫兰小语》、《紫兰花片》、《花前琐记》、《花鸟虫鱼》、《花花草草》、《盆栽趣味》、《园艺杂谈》……等等。从书目中也能见出他由散文转向园艺的踪迹。花园有含香阁、梅丘、爱莲堂、凤仪室等建筑,他特别喜欢梅花、桂花。赏花的格调是文人雅士中最高雅,最古朴典丽,无人能企及的。如梅花,种植在唐白居易手植槐的枯木上,且开出红梅。还有棵鹤舞梅,原为苏州画苑名士顾鹤逸所植,是顾的后人移赠与他。还有一株义士梅,是用重价向五人墓主购得老梅桩,精心灌溉,老树发芽滋长,开花之时,于上海愚园路田庄,宴请友朋同赏,有许多诗文是赞赏这义士梅的。在苏州紫罗兰庵,当一棵老桃树开花之际,他将家藏之明周东村所画《桃花源图》张挂于室,同时欣赏。所植牡丹芍药皆为名种,供养于雍正古瓷瓶内。还有一大盆紫杜鹃乃是潘祖荫滂喜斋的遗物。画家邹荆庵有盆栽凌霄花纷披茂盛,邹氏逝世后,由夫人赠于周瘦鹃,使物归所好,园中尚有百年树令之石梅、石榴,有碗莲高手栽种的碗莲,供碗莲之室即称“爱莲堂”,还有从光福山购得之古桂,以曼生旧砂壶、插枝黄菊,技艺高过东瀛人士,这种品味帝王也许不及。当然所有这些雅致,高调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事。
瘦鹃夫人名唤凤君,他在园中建有“凤仪室“,搜罗天下凤仙花种,遍植室内外,我在种植凤仙花之时,即想起周瘦鹃,未知我的大红重瓣南国种子,他曾搜集否,能受到他的青睐否。
周瘦鹃艺花,在五十年代曾受到红色首领朱德老总的赏识,曾亲临紫罗兰庵赏花,馈赠瘦鹃兰花名种一盆。紫罗兰庵名花曾由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派专人到苏州拍摄专辑,他的琴桌,博古架及十三盆最珍贵盆景也随入镜头,荣宠之极。并制成十二张明信片行世。但是,文革中,名园名花摧残殆尽,古董字画没收并对瘦鹃人身攻击,百般侮辱,幸亏夫人早已谢世,否则亦在所难免,周瘦鹃痛心之极,逼迫之下,他竟投入花园中为浇花而掘的一口井中,一代艺术家是如此了结他的生命的,不是天丧斯文而是暴政惨丧斯文啊!岂不痛哉。
(编者注:周素子女士为新西兰汉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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