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主崽
1960年我出生在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的地主家庭里,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怎一个苦字了得。上小学后,一起光着屁股玩耍长大的伙伴有了阶级意识,开始疏远、打击、侮辱我,因为我的太爷爷、爷爷是地主。我出生时太爷爷、爷爷都早已去世,可是成分却是世袭制,子子孙孙全是地主。城里来的一个知识青年,发现斗地主时有的地主比他的年龄还小,就试探着跟大队干部说,地主的孙子都是隔辈人了,怎么也叫地主?大队干部说,土改时的老地主都快死光了,他们不继承,往下阶级斗争跟谁去斗?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我太爷爷当年和家里的长工吃一样的饭菜,还掏钱给他们买媳妇成家。
我从上小学起成绩就好,语文老师王永春十分喜欢我,经常当着同学的面表扬、鼓励我。老师越是课堂上表扬我,同学们课后越是仇视我。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前的胡同时,他们就像天降神兵,不知从那里冒出来,土坷垃像机关炮一样密集地向我投射,然后喊叫几声,胜利归去。
夏天在水湾里游泳,我总是和新华、长全两三个贴心的伙伴躲在角落里戏水游玩,其他那些孩子就像潜水员一样,从湾底挖着淤泥,扎着猛子游到我身边,猛的露出水面,把淤泥狠狠垛在我的头上,然后哈哈大笑,呼喊口号。放学后,割猪草、挖野菜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几乎每次割猪草,我都被五六个孩子追着打骂。没有任何理由,就因为我是地主崽子,应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村南的田野地肥草茂,我几乎每到这里就被打得哭着回家,到家门口还得把泪擦干,否则让父母知道了还得挨一顿臭骂。多少次,我独自在西厢房哭得泣不成声。在上小学和初中的七八年里,我多少次想离家出走,甚至想到了死。现在我还经常梦里哭着醒来,成为我今生抹不去的痛。
有一年夏天,我独自一人躲到付家河西边的盐碱滩里割猪草。那里距家有五六里路远,本想应该是我自由的天地,可是那些好像和我上辈子就有深仇大恨的小伙伴还是追撵不放,很快找到了我,把我摁倒在地一顿猛揍,直到我发出哀求的声音,他们才很阳光地欢笑着离去。
上初中时,对欺辱近乎麻木的我,心底燃起了报复的火焰。生命对我这样的地主崽子没有意义,如此苟且,不如了结此生。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两个要好的伙伴,带着我三叔家的弟弟,十分反常地去南洼他们的地盘割猪草。那伙“阴魂”又来围攻我,我先发制人,把领头的黑蛋摁倒在地,脱下脚上的塑胶凉鞋,朝他的后背狠狠一顿抽打。当时我的镰刀被弟弟拿走,否则,我可能会要了他的小命。黑蛋像匹无羁无绊的野马,没有丁点屈服的意思,我解完恨后,准备离去,他却拿起镰刀朝我砍来,手无寸铁的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姥姥家的村边才摆脱了他的追杀。跑到姥姥家村边,却不敢进姥姥的家门,在村子周围来回打旋。
天黑了,我往回摸。快到家时,看见家门口围好多人,仔细一听,是黑蛋的父亲、叔叔一大家人找我父亲理论,说地主崽子欺负贫下中农的孩子,真是翻天了。他们的大喊大叫甚至谩骂,引来村里好多围观的人。我知道闯了大祸,没敢回家,藏到晒麦场的麦秸堆里睡了一夜。天亮后,我准备离家出走。那时看过一本小说,写的是东北林场知识青年,经常啃口凉馍馍就接着劳动,有时还靠打猎为生。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简直是人间天堂、世外桃源,我就想到东北大森林里去。我顺着徒骇河的堤坝向北方走,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就饿得走不动了,中午躺在树下休息一会,然后爬起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跌跌撞撞走回了家。
到家天已黑,我没敢进家门,钻进麦秸堆里睡下。半夜三更,父亲和哥哥姐姐们打着灯笼从麦秸堆里将我扒出。父亲一声没吭,踢了我两脚。母亲抱着我放声痛哭,哭声在漆黑的夜空里回旋。我经常怨恨我的父亲和哥哥,他们作为家里的大人,为什么不能保护他弱小的孩子,为什么我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到家还再挨打挨骂。
长大了才知道,父亲和哥哥们也同样受尽屈辱。父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扫大街,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哥哥们想替父亲扫街,大队书记不允许谁也不敢;晚上还要到大队部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像个机器人似的按设定的程序机械运转。大哥三十多岁的人了,也经常受到无端的欺辱。一年冬天到外乡挑沟挖河,劳工们集体从食堂把饭打回宿舍吃。下工回来,大家都很累,躺在地铺上休息,哥哥却还要去食堂打饭。一次,大哥把饭打回,还没分好,一个贫农子弟就抢饭吃,大哥说了他一句,他就大打出手。大哥连饭也没捞着吃,晚上躺在地铺上准备睡觉时又被他踢了几脚。给生产队打土坯,大队书记的儿子无端辱骂大哥,大哥因不服气哼了几声,书记的儿子就拿着铁耙追打。如今年近七旬的大哥每提起此事还两眼泪汪汪。
我经常独自一人在河西的盐碱滩上,像个被抽打的陀螺,打着转转冲天哭号,问不公的苍天为什么把我生在地主家。那哭声,那呼号,像马背上的长调一样在旷野回荡,像深夜的狼嚎一样凄惨悲凉。我的记忆里总是伴着哀哭,吃不饱就哭,哭就挨打,挨打就更哭。三哥比我大五岁,我记事时他已八九岁了,他经常哭得那么凄惨,父亲没一句温暖的话,相反总是在三哥身上练拳脚,好像他养育的孩子生来就是供他出气的布袋。细心的母亲问哥哥为何总哭,才知三哥解不下大便,便用细木棒从三哥的肛门里抠出满地的糠皮。二哥比我大八岁,从小鼻子经常流血,身体虚弱,家里没钱治病,也没有食物补养。父母不知从那里得来的偏方,总让我们到盐碱滩挖茅草根给二哥煮着吃,或许茅根里有些糖分吧。二哥十六岁那年,鼻子一次就淌一两碗血,经常出现昏迷。母亲给二哥缝补了一件粗布衣服,准备着二哥的后事。大哥抓住家里两只救命的母鸡,跑了五十多里土路,到县医院换了两付药回来,挽留住二哥的性命。
姐姐们更是爱哭,尤其是二姐,经常眼睛哭得跟铃铛一样。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浸透到骨子里的,吃饭总是先安排他的儿子们吃饱,剩下的饭才轮到姐姐们吃。那时姐姐和哥哥们都是一起下地干活,收工回到家,姐姐们还得纺线织布,做针线活,饿着肚子夜夜围着昏暗的洋油灯缝缝补补。心焦的母亲有了委屈或怨气,就没有缘由地在姐姐们身上发泄。
母亲在外面是个有主见、敢说不的人。那时大队部每天晚上批斗五类分子,母亲作为地主婆也在批斗之列,但母亲敢不信邪,说:“俺娘家不是地主,两个弟弟都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我进了这个地主家的门,没享过一天地主家的福,凭什么批斗俺?”坚决不去。
在我印象里,父亲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话,八个孩子从来也看不出他喜欢哪一个。从刚长出思想萌芽时起,我就认定父亲是个欺压人民、恶贯满盈的恶霸地主。他那冰冷的脸上从没有表情,尤其是到了晚上,微弱的洋油灯苗一跳一跳的,他卷缩在土炕上,拉长的脸随着灯苗的跳动在变形,我总是离他远远的,眼睛都不敢多瞅他一眼。上学后,懂得了一点革命道理,我就怀疑起父亲是个国民党特务,家里可能藏有枪支、电台。我经常留心父亲的举动,却怎么也没发现那些电影里的故事。
我从来不肯叫父亲一声爹。批斗地富反坏右时,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斗志昂扬,高呼口号。上高中时,我逐渐认识到,父亲就是个老实得屁都不敢放响的农民,除了老实还是老实,除了忍耐还是忍耐,除了吃苦还是吃苦,忍气吞声和窝囊废这样的词汇用在父亲身上再恰当不过。有一次,父亲到学校给我送一布袋地瓜面饼子。他悄悄让一个陌生的同学把我叫出去,把那袋干粮交给我,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影,看着他弓形的脊梁,我大声喊了一声爹,他回头笑了笑,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笑……
我的二叔二婶从小参加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随军南下在福建南平国家水利发电工程局工作。文革时期,他们连封信都不敢往这个生养他的地主家庭寄。那时我奶奶还健在,天天盼他这个革命儿子的音信,经常站在门口朝南方眺望。二叔二婶是我唯一的自豪与骄傲,是我在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我常想,二叔二婶若是我的爹娘该多好,遂萌生了让父亲把我过继给二叔的念头。可是给二叔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都泥牛入海,想做革命者叔婶的儿子真是奢望啊。后来知道,那时叔婶也因家庭成分问题停职审查。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姐姐们,长大后能找个贫农的孩子嫁出去,虽自己的根不红,自己的苗今后却是正的。我常和姐姐们说,找婆家一定要找个祖宗八辈都是贫农的家庭,嫁出去就是重新托生,我要是变成个女儿身就好了。姐姐们就和我开玩笑,说弟弟长大了找个残废媳妇倒插门,给人家做养老女婿去。有一年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在一起包水饺,母亲叫我说:“建国,你也过来,学着包饺子——长大了找不上媳妇,娘以后不在了,过年自己会包,也能吃顿饺子。”我的二哥二十岁了过继给我二舅,就因为在地主家根本找不到媳妇。
一位出身地主的老人告诉我,那年月他在机关工作,隔不多久就让填一个什么表,因此落下个一填表就跑厕所拉稀的毛病,后来发展到只要见到带格的纸就浑身不好受。机关的办公用纸都带格子,他一见就起反应,去医院看医生,说神经性的,没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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