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离开洛阳前夕,与朋友饯别时写下此令。
二十四岁的新科进士欧阳修在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被授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洛阳)留守推官,至景祐元年(1034)秩满回京师,前后整三年。洛阳三年是欧阳修政治、文学生涯中的重要阶段。在这里,他先后结识了尹洙、梅尧臣、苏舜钦、张子野、张尧天、谢希深等人。欧阳修的一首《自叙》诗曾记述当年与朋友愉快相处的情形:“平时罢军檄,文酒聊相欢。”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成为终身挚友,尹、梅等人还与欧阳修一道成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主将。
这首词从友人饯行筵席起笔。“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古人送别,往往有摆酒的风习。唐诗人王维“劝君更进一杯酒”的《阳关曲》,即作于送友人的宴饮之时。“尊前”本是欢乐的场合,然而筵席散时,即是分别之际,因而席间又充满了愁绪,这也是柳永登舟远行前“都门帐饮无绪”(《雨霖铃》)的原因。分别之时终究还是近了,别辞欲语又止难以启齿,“归期”尚是“拟说”、“欲语”,未及言出,已是心潮翻腾,连周围的自然景色也为之惨然。“春容”即春景。本来春光明媚,给人以欣悦。作者这里作一拗笔:春光春色也为分别之情所感染而凄惨呜咽。以情触景,景中含情,正是王国维所言之“有我之境”(《人间词话》),赋予自然景物以强烈的感情色彩,造成一种感人的意境。
欧词颇得“花间”风韵。宋人罗大经曾称赞欧阳公词“无愧唐人《花间集》”(《鹤林玉露》)。以此词开端二句而言,“拟说”“欲语”,心理刻画细微,语势颇有吞吐之妙,加之“有我之景”的渲染,委曲婉转,姿态横生,确是“花间”本色。但这首《玉楼春》的特色却不仅在于逼似“花间”,而在于下面词境的开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议论入词,作者似有不吐不快之情,急欲倾吐。古人有云:太上有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人以痴情独秀于万物,而“情”之内涵又是十分复杂的。以离情而言,有男女之间的缠绵,也有朋友间的沉挚。
唐五代以来词中写离情多为前者。也许作者担心读者误入传统的“欣赏模式”,故而特加说明“此情不关风与月”。“风月”在古典诗词中多为表现男女恋情的意象,或即为其代辞。如欧阳修另一首《阮郎归》有云:“浅螺黛,淡燕脂。闲妆取次宜,隔帘风雨闭门时,此情风月知。”即以风月喻恋情。而《玉楼春》中,作者将自己的“痴情”与“风月”明确分开,那么,情之内容虽未明言,亦已透出了阳刚之气。作者通篇没有写明赠别的对象,因而后人的理解颇有分歧,不少人认为是歌妓。但这并不准确。此词宋本《醉翁琴趣外编》题为《答周太傅》。《外编》所载,往往不甚可靠,前人已多为指明,周太傅其人今亦不可考。但《外编》所记已透出一个消息,即所赠对象为士大夫而非歌妓。我们认为据词中语气及作者交游经历,此词赠别对象为洛阳挚友则更为可能。在词中此二句并非单纯起到说明议论的作用,词之感情为之激昂,格调为之提高,由前二句的低回转入高昂。
过片与上片的尊前话别相呼应,“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离歌是送行或离别的歌。离歌的演唱是一曲接一曲不断唱下去的。“祖席将收,离歌三叠”(秦观《喜迁莺》)。三叠即多遍。作者劝止那些演唱离歌之人,不要再接唱下一曲了,因为一曲已教人“肠寸结”——哀痛欲绝了,何堪再三。这时词中情致作低回曲婉之势后立刻又呈豪宕:“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洛阳花指牡丹。王象晋《群芳谱》云:“唐宋时,洛阳花冠天下,故牡丹竟名洛阳花。”作者以观花遣怀作结,是寓有深情的。在西京留守推官任上三年中,他常与朋友结伴赏花。作者另一首《浪淘沙》词回忆当年“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花丛。”多年之后对洛阳的回忆仍是“关心只为牡丹红”(《玉楼春》〔常忆洛阳风景媚〕)。可以说,牡丹花是他们友谊的见证,并寄托着他们深厚的友情。观花思人,恰似人在眼前,可以排遣春风所带来的相思之苦。统观全词,作者的感情跌宕起伏,回还往复,缠绵哀婉与沉雄豪宕交织。
词在北宋以前多作于“绮筵公子,绣幌佳人”(欧阳炯《花间集序》)的场合,悲离伤别是词家传统题材之一,这种离别之情多限于男女之间,柔曼之姿和脂粉之气的阴柔为其特色。欧阳修这首《玉楼春》则写朋友间阔别之情,意境开阔,格调豪迈。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人们多注意苏轼的豪放词,谓其“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胡寅《向子諲酒边词序》),其实从“花间”到苏轼,欧词在词境和格调的开拓上也是颇有建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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