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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血痕中

 2012-06-04 23:02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86年前,三一八惨案过去二十天之后,鲁迅先生写下了这个题目。我今天借来用一用,来纪念一个类似的,但更为惨烈而无声的日子,毕竟,三一八那次,活着的人还能哭、还能痛斥、还能记忆,这记忆只要不被时间洗白,还能存留着死者的容颜;而23年前的这一次,记忆是散乱的,史料是残缺的,甚至还活着的人者的哭声都是压抑的,压在高墙里,压在大洋彼岸,压在心里;死者们,没有名字,没有照片,甚至没有数字,只有一片空白,提示着屠杀者的丰功伟绩,和一场掩埋在时间下面的巨大的葬礼。

历史有时像一只折翅的鸟,渗着血,挣扎着,却飞不远,盘旋一圈,又落在咫尺之内,更悲切的鸣叫着飞落前后的旧痛新伤。89年前的题目,在今天还被人用来纪念23年前的日子,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速朽的鲁迅,会觉得这是一种嘲讽吗。

23年前的今天,一地凌乱的标语和旗帜被坦克和装甲车的履带碾过,几支军队分进合击,坚决果断的占领了自己的首都,如果是战争,他们可谓取得了完美的胜利;23年前的今天,机枪声、怒吼声、惊叫声、哀嚎声、哭泣声,燃烧的车辆,大片的血迹,黎明的太阳在浓云后慢慢升起;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有人走上了主席台,呼唤着稳定、理智、革命和种种崇高的字眼,白晃晃的高光灯照在脸上,可白手套的指尖还有没洗净的血迹;23年前,很多歌声消失了,很多烛光熄灭了,很多年轻人定格在了一场理想主义的碎梦里,群鸦飞过天际,很多晨钟钟停止了摆动,若干年后才骤然响起。

这个民族,几千年了;那天黎明,它又老了一些。它的老去,在于对那些地老天荒的神话的消融,在于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分分合合的剧本已了无新意;也在于无数次大变故,每次都有些人死去,多是义气勃发、不通世故者,而幸存者,多明哲保身、乐天知命者。23年前,又是一群年轻人,死在了热血澎湃的时刻,无缘再世故、老去,他们是这个在回廊里缓慢爬行的古老民族的异数。而幸存者如我们,期期艾艾的继续活着,没有快乐就用些小俏皮代替,没有尊严就用些小自嘲代替,没有信仰就用些小忧伤代替,偶尔远眺着暮色红尘,我们的脉搏也是那样轻那样缓,是大悲大苦后的平静超脱吗?不,是那苟且者的血更浓了些,浓得难起波澜。

而杀人者,他们胜利了,头顶着死者的鲜血和幸存者的沉默妆典的华冠,大获全胜,乘胜追击,声称死者们是暴徒、强盗、反革命,宣布着自己的正义、真理、智慧、高瞻远瞩、无所畏惧。然后这些无所畏惧的人,悄悄从日历中撕去了这一天,让记忆从这里直接跳过,就像谋杀犯销毁罪证,鬼魅害怕照见驱妖的符咒;是的,这多好啊,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一天本不存在,那一年只有 364天。“卑劣是卑劣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

时间,总是摧毁性的力量,磨耗风干着一些记忆,又泡胀扭曲着另一些,在那上面凭空长出些并不存在的枝节。即使当局没有试图抹去那一天的一切,二十几年的时间,也足够让它支离破碎了。活着的人,虽然数以万亿,却还有着自己的现实要应付,毕竟,活着,在这个实际上不属于自己的国家,并不是很轻松的事;而那一天,那些死者,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往事。可是,23年前的今天,又是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着和遗忘着的无数事件的滥觞,在那一天,几十年后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关于那一天,还只能见到一些流亡海外的亲历者的回忆和几个下野官员的闪烁其辞,一些关键的问题,如这场惨案发生的直接原因,最终责任者,失踪者下落等等问题,始终云遮雾绕,难以确定。这种效果,该是那些有胆量对手无寸铁的人开枪、却没胆量承担责任的好汉们期望的吧。

可是记忆不仅仅是被摧残着,也同时被修复重塑着;这大屠杀的血迹是无法被彻底涂抹的,死去的年轻人的口号和遗愿也是无法被篡改的,这就足够在记忆被重塑的过程中,这一天和这些平凡的死者被神圣化、偶像化。那些发动屠杀、涂抹记忆的人,抹掉的是每个死者具体的形象,那一天的殉难者已经作为一个整体和象征,正在和将被活着的人更长久的记忆和膜拜;他们想要恐吓威胁的苟活者,也会在这圣化的记忆中,重新发现羞耻和勇气;而这些年轻的偶像前,不会缺一片小小空地,来放置几尊反绑双手的铁人跪像。

出于对先死者的敬意,我不希望把他们看作权欲中天的政客、神经质士兵和口涎横流的贪官的受害者。他们的死负担了太多,必须是更有尊严的,因为单纯和热情,时间不忍见到他们老去的样子,因此封存了他们。是的,还有他们的遗愿,他们的梦想,那些口号,也许不仅仅是青春的躁动,毕竟,他们至死呼唤着自由。自由,本当是美好的,凭借着它,人可以按人的方式或者与死去。可是,它又像一个凶神,意志叵测,要求着牺牲与血祭;戊戌的诸位君子,辛亥的诸位烈士,再到23年前那许多的年轻人,都是它的祭礼吧,断断续续的献祭进行了上百年,可它依然不肯现身,是时节违和么,还是嫌血祭未足。也许,仅仅是也许,它已经动身,将至未志。

许多年来,所有的人都渐老了,奋斗者、施暴者和苟且者,世事变迁,可那一年的伤痕仍渗着新血,那是一道压在希望和良知上的伤痕。

23年,足够让孩子长大成人,也足够让坟茔消失在草树丛中;却吹不干一粒眼泪,翻不尽一页旧纸。没有舵的船随波起伏,电光火石的一瞬,死者的身影在浪涛间隐现。23年的空白是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待完成一个葬礼,和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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