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轼：金融危机为何不可避免
《大债时代——从华尔街到欧元区的债务危机》这本书讨论的是政府债务导致金融危机的前因后果。政府债务会引发危机，中国人会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政府就是国家，国家就是全国的百姓、土地和财产。它怎么会欠债？因欠债而引发危机更是不可想象。但是现代社会中的政府是有人承担责任的机构，它的财务是有约束的。钱不够就得欠债，有欠债就得还债，还不起就得破产，破产后就不能再有财务行动，结果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政府变成这样一个机构，国家也不成其为国家，后果真不堪设想。
这本书用翔实的资料分析政府债务的成因、发展、结果以及前景，这对我们认识现代社会中的政府和整个金融业的运作有很大的帮助。对我来讲，我更关心一般金融业发生危机的根本性原因。2008年的金融危机爆发后大家对市场经济的规则产生怀疑。人类是不是面临重大的制度改制，需要设计一个没有危机的经济制度？金融危机和市场制度之间有什么关系？能不能设计一个没有危机的金融系统？这是我想回答的问题。尽管我在这方面的知识非常有限，还是想抛砖引玉，发起一次讨论。
能源危机、粮食危机、水危机，统统都不存在，只要市场还在运作，这些“危机”都能被市场化解，不过价格可能会上涨。如果东西紧缺，价格也必须涨，缺而不涨价那才真是危机。
但金融危机是真危机，因为它破坏了市场。有没有避免金融危机的方法？照我看，没有。因此我们不得不忍受金融危机的折磨。我们还没有能力发明一个不会发生金融危机的制度。大家享受惯了市场的自然安排，以为金融业也能够靠市场规则避免出问题，其实不然。金融之所以会发展成为危机，是因为存在连锁反应，危机顺着债务链一个接一个传递开来。一个大型金融企业倒台，债务不能偿还，就会波及对它持有债权的客户，使债权人跟着倒台。所以依靠政府的力量迅速切断债务链，防止扩大是限制金融危机发展的主要经验。
下面试图分析一下为什么金融危机不可避免。这首先是因为市场的基本规则有时候会逆转。在正常的市场中，价格有平抑需求的功能。当发生供不应求时商品会涨价，涨价后供给增加，需求减少，于是供需能够恢复平衡。但是在投机需求占主导的情况下，投机者多半买涨不买落。东西越是涨价，投机者越是多买，所以涨价反而刺激了需求。这种违反市场基本规律的现象是造成泡沫的主要原因。泡沫一旦破裂，金融危机往往接着发生。
市场经济规则被突破的第二种原因是交换延长到未来，于是不确定性被引入。一般的交换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换立刻完成。但有不少交换会延长到未来，只有双方遵守合同按期如约实现，交换才算完成，比如延期交货、借贷、投资、保险等。这种延长到未来的交换如果能够百分之百地如约实现，那就和立时完成的交换无异。既然有不确定性，就难免有爽约的可能。一旦发生违约，或情况变化，交换就变了样。受损的一方如果自己能够补偿损失，不再牵连他人，交换到此结束，也没有更多的不良后果。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三方或更多的人就有可能发展成为危机。
第三个原因是金融业中常用的杠杆放大作用。比如，买一所住房不需要将房款一次付清，这就是杠杆。杠杆放大能够使资源发挥更大的作用，原是一件好事，但同时也是一件冒险的事。做生意如果都能赚钱当然很好，但万一赔了，损失也随之放大。限制这种危险就要限制杠杆的放大倍数，可是这又减少了盈利的机会，因此存在着风险和收益的矛盾。尤其在某些金融机构中，操作者负赢不负亏，这种赏罚关系鼓励操作者去冒险，盈亏不对称的规则也使得市场发生扭曲。
第四个原因是纸币的发行。纸币远优于贵金属货币。但它最大的缺点是引诱有权发行货币的人或集团超发货币。这个引诱力太强了，很少有人能够抵挡住，其结果就是通货膨胀。激烈的通货膨胀会引发抢购和银行挤兑，造成金融危机。
第五个原因是监管不力，发生欺诈。小的欺诈经常发生，并不会引发金融危机，但大的欺诈牵涉人数众多，而且发生连锁反应，就能够引发金融危机。欺诈的事情被揭发之前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一旦被揭穿，许多上当受骗的人会遭受损失。如果其他金融机构也因牵涉其中跟着倒台，就可能发展成为金融危机。
以上原因都可能引发金融危机。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单个事端并不会造成危机，当许多事端由于某种原因同时发生，危机就来了。所以危机与“基本面”有关，整个经济形势很健康，单个事端不会引发危机。但是，如果宏观经济中存在扭曲，本来就不稳定，危机就会乘虚而入。所以避免危机的根本方法是保持经济自然发展，万万不可为了某种目的将外力强加于经济，导致经济扭曲。最常见的有：用货币政策或财政政策刺激经济增长；长期保持国际贸易的顺差或逆差；权势者长期负债不清偿；资金流通的渠道人为阻塞；信息不畅通谣言广为传播；强大的既得利益阶层的强力干预等。
我认为，金融危机不可能自发避免，但是只要宏观经济没有大的扭曲，顺乎自然，危机就不会发生。扭曲为什么会发生？因为过分贪婪，操作者想火中取栗，冒险从事，不计后果；更因为强势集团的外力干预，使得经济脱离正常轨道。金融危机既然不可避免，我们就应该更多研究危机来临后的应急处理。这本书给我们不少经验教训，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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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