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散曲崇俗趣,尚浅易,但一入文人之手,其曲中意象所蕴含的丰厚传统文化养分和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审美情趣,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一并打入曲中,读者在接受中就会联类比附,畅神驰思,在诗境中体味美妙,在美妙感受中得到身心愉乐。如果不解俗趣背后的雅趣,岂不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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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大家马致远早年积极用世,晚年历经宦海,大志消磨殆尽,对人世荣辱失去了热情,牢骚愤激之音,遂被恬澹的隐逸情怀所代替。【南吕】[四块玉]《恬退》小令四首,就是诗人初隐时描写对青山绿水和良田美宅的眷爱,表现了归真返璞的隐逸情怀。
这组令曲表面看来文辞通俗晓畅,浅易简淡。但仔细品赏,意象中确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蕴,俗趣背后充满着回味醇厚的雅趣。现以最后两首为例,做些具体探讨。先看其三:
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斋。太平幸得闲身在。三径修,五柳栽,归去来。
中间一句“太平幸得闲身在”是小曲的抒情主题,这一主题前烘以“翠竹”“青松”,后托从“三径”“五柳”,以此两类意象,不着迹痕而又贴切自然地展示了诗人隐逸生活中的自得情趣和傲世情怀。
乍一看,翠竹、青松,简陋的茅舍,婆娑的竹影,悦耳的松涛,这与世无争的大自然,使人何等惬意,让人会顺理成章地想到,这些景物不正是诗人乐隐安贫、恬淡自适的心情的抒写吗!表面看这种理解似得其中三昧。但若能站在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上,从中国传统文人的心态角度考量,在表面浅淡的背后尚含有更深一层的文化意义,此中真意,只有从曲中人文意象的联想中才能获得。
竹,劲节虚心,古人常以象人品;松,挺拔傲寒,古人常以比精神。《礼记》曰:“礼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贯四时不改柯易叶。”《论语》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三国时魏刘桢有诗咏“亭亭山上松”,谓“风霜正惨凄,终岁恒端正。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
南朝梁范云《咏寒松》诗,赞松“凌风知劲节,负霜见直心”。江淹《效阮公诗》颂松竹“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自身,文人当不能为世所用,往往高蹈远隐,与万物为伍,与天地同化,以屈节媚世为耻。
正是这种古人崇尚的人格精神与松竹的物理属性的吻合,使松竹成为历代高人幽士的钟爱,“落叶逐霜风,幽人爱松竹”(唐元结《石宫四咏》),也成为古代诗人作品极为热衷的咏叹物象。所以,此曲中的“翠竹”“青松”,已不仅仅是诗人隐居处所“两茅斋”的点缀、烘衬,更蕴含着诗人精神品格的比照、象征意义。
“三径”“五柳”,作为隐士居住地的代语亦是源远流长。汉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载兖州刺史蒋诩因王莽专权而辞官隐居,舍中辟三径。晋陶潜《归去来辞》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语,而自作《五柳先生传》谓“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晋书》将其写入《陶渊明传》。南北朝以降,“三径”“五柳”成为历代诗人歌咏隐逸的常用意象而经久不衰。
唐王绩《东皋子集》卷上《游北山赋》可为典型:“昔者蒋元卿(诩)之三径,陶渊明之五柳,……或托闾闬,或历山薮。咸遂性而同乐,岂违方而别守!吾无所图,斯焉独游。属天下之多事,遇山中之可留。聊将度日,忽已经秋。菊花两岸,松声一丘。不能役心而守道,故将委运而乘流。”宋潘兴嗣《题濂溪》诗有“归来治三径,浩歌同五柳”之句(周沉珂编《周元公集》卷七)。
元人诗中的“三径”“五柳”更屡见不鲜。王恽《秋涧集》卷十八《寒菊》:“三径归来已就荒,更看风雨过重阳。……萧萧五柳门前路,何处斜川接醉乡。”许有壬《至正集》卷十八《和刘光远韵二首》其二:“何用门前栽五柳,但存松竹即吾庄。”《题徐复初竹西佳处亭》:“见说主人归不远,好开三径遍扶藜。”
黄镇成《秋声集》卷一《题辛庸之所藏子昂画渊明漉酒图并书归去来辞》:“先生归来三径荒,宅边五柳森成行。”以上等等,自唐宋至金元,以至“三径”“五柳”,成为归隐、幽栖的代名词。马致远这组《恬退》令曲每首皆用“归去来”结尾,可见乃沿陶渊明《归去来辞》而生发写来。
“径”“柳”,若作为自然意象,举目可睹,俯拾即是,常见而不俗,历久而弥新;“三径”“五柳”,若作为人文意象,熟典可诵,妇孺皆通,即景回味,连类无穷。通过读者接受中的赏景品味,浮想翩翩,不仅给人自然纯美的陶冶,也给人文化丰美的感动。
再看下一首: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面对着如画的白云青山,沐浴着满川的清风明月;刚打来美酒,又烹好新买的鲜鱼;自由自在的生活,令人身心旷爽,使诗人诗兴大发。
沽酒、买鱼,是野民村夫纯真质朴、自由逍遥的生活,也是古代文人崇尚自然、追求真纯的一种雅趣。唐皮日休《陈先辈故居》诗有“杉桂交阴一里余,逢人浑似洞天居。千株桔树唯沽酒,十顷莲塘不买鱼”,这种养鱼沽酒、自适其乐的生活让人何其艳羡。
宋徐积《送吕清叔》诗“匆匆一棹向东行,抖擞空囊无一金。买鱼沽酒向村市,典却蔡家焦尾琴”,囊空无钱,典琴而“买鱼沽酒”,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文人的雅致。
宋赵鼎臣《寄山阴隐者》“饥餐一盘饭,闲读两行书。竹里亲沽酒,江边自买鱼”,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种生活的向往。与马致远同代稍后的虞集,其《题柯博士画》诗曾断定“幽篁绕屋茅覆檐,木叶脱落秋满帘。买鱼沽酒待明月,定是黄州苏子瞻”,苏轼的洒脱,不正是文人的楷模吗?此小令开篇三句,境界开阔,不仅写出了诗人自适自乐的心情,更折射出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普遍的审美文化心理。
清风、明月,也是古人诗境中的常见意象。它是大自然的永恒,“清风明月无兴废,白鹭乌鸦自往来”(宋孔武仲《石城祠》,见《清江三孔集》卷九)。它是无私的,它无条件地把自己所有的美献给世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李白《襄阳歌》);“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赤壁赋》)。
每当人们“临高纵目,逍遥徜徉。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司马光《独乐园记》)。正是中国文人特有的文化心理对“清风明月”不同寻常的感悟和解读,才使它与诗人,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
《南史谢譓传》说谢譓“不妄交接,门无杂宾。有时独醉”,自云:“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王勃“复阁重楼向浦开,秋风明月度江来”(《寒夜怀友》),诗人开窗面浦,“秋风明月”就渡江来与诗人相会;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弹琴长啸,不可人知,明月相伴足矣。
白居易“ 檐间清风簟,松下明月杯。幽意正如此,况乃故人来”(《友人夜访》);苏轼“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点绛唇?杭州》);苏辙“已邀明月出墙东,更遣清风扫庭下”(《次韵作春秋对月二篇一以赠王郎一以寄子瞻》);晏几道“赣江西畔从今日,明月清风忆使君”(《鹧鸪天》);范云 “门前我有佳宾,但明月、清风更此君”(《沁园春 庆杨平》)。
古人如此,让马致远面对清风明月,如若无诗,怎能不有负债之感呢!如此想来,“清风明月”背后,尚有如此丰厚的文化。
作者自称“是个懒散人”,又说自己没什么治国安邦的才干,若联系本组令曲的第一首自言“羞把尘容画麟台”,两相应照,可看出诗人在貌似自暴自弃的消极颓唐中,却饱含着怀才不遇的人生悲感和傲世情怀。这大概才是作者高歌“归去来”的真正原因。
元散曲崇俗趣,尚浅易,但一入文人之手,其曲中意象所蕴含的丰厚传统文化养分和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审美情趣,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一并打入曲中,读者在接受中就会联类比附,畅神驰思,在诗境中体味美妙,在美妙感受中得到身心愉乐。如果不解俗趣背后的雅趣,岂不憾哉!
原标题:俗趣背后雅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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