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的小站,遇见林阿姨,我们两人都觉得亲切。她是妈妈生前最好的朋友,而我,是妈妈最爱的孩子。
我爱妈妈,可很久以来,我一直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那我来自何处?我的父母又在哪里?他们有着什么样的遭遇?这一连串疑问,也许,今夜林阿姨能够给我答案。
西北的夏日很奇异,夕阳还绯红地挂在山尖,明月已清凉地升上天空。火车还没有开,我和林阿姨面对面坐着,她端详着我,打趣道:“你妈妈生得那样美,可你一点不像她!”我心里一跳,想说的话全挤到舌尖,却又推推搡搡不肯出来。
林阿姨微笑:“你妈妈爱笑,爱唱歌。冬天,总爱穿大襟的缎子袄,将头发盘起来,人人都说她像年画上的白娘子。”我笑道:“村里的小孩叫她白娘子,是因为她待人和善。”我们上小学时,路上有条水流很急的河,妈妈几乎天天背我,可她也背别的孩子。当时我很生气,觉得我不是她最爱的人。
我下意识地想把话题引回去,林阿姨却伸出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坏透了的丫头!你十岁那年,贫血,医生说要吃红枣粥。你妈妈走了二十里地,到我家来讨。恰逢著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我怕出意外,强留她住下。你妈妈听着风声,直煎熬到半夜,等我们全睡熟了,背着红枣,贼一般上了路,全不管月黑风高。”
我也动容:“听妈妈讲,那一程,除了荒无人烟的戈壁,便是零零落落的坟包。半道上,她迷了路,四处乱碰。幸好风停了,她借着隐隐约约的鸡鸣狗吠,找到了家。我记得,天还未明,红枣粥就已咕嘟咕嘟冒香气了。”
我们这一老一小,像是在灯底下翻一本画册,那些过去的时光比落花更柔软。
火车开动了,窗外是无尽的戈壁,风里有浓郁的沙枣花香。林阿姨的一口吴侬软语,跟妈妈一模一样,尤其是那爽朗的笑声,几次都让我恍恍惚惚,以为坐在对面的人就是妈妈,而我变得很小很小,端坐于她不再明亮的瞳仁里。如果火车永远不停,天光永远不暗,我是不是就可以停留在这个温馨的梦里?
林阿姨让我吃她自己蒸的沙枣糕,见我吃得很香,她眼里漾出笑意:“小时候,你妈妈叫你沙枣花,你还生气,说自己是最大朵的石榴花。她告诉我,你胆子小得像一粒沙枣花,让人疼也疼不够。”
我笑道:“所以我上学时,妈妈不放心,天天都要接送。上初三那年,我下晚自习回家,半路上,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牧羊犬,围住我东嗅西嗅,我吓得都想给那狗下跪了。正遇上妈妈来接我,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将我护在身后,赤手空拳地与那张牙舞爪的家伙对峙,终于等到牧羊人来解了围。从那以后,妈在我心里就是大侠!”林阿姨看看我,欲言又止。我为她的茶杯续上水,林阿姨注视著杯中金色的菊花:“我和你妈妈气管都不好,最爱喝这种蜂蜜菊花茶。”
我告诉林阿姨,妈妈气管不好,可偏爱吸烟,尤其在夜里,必要点一枝在手。她抽的是自家地里种的烟,用粗劣的报纸卷成,没吸两口就灭了。她便点了又点,满屋子辛辣。我要她戒掉,她说好,可一入夜,手里又有火光,一看见我,就赶紧往身后藏!还有,她睡觉时永远忘记关灯,一亮就是整晚。灯光刺眼,她就将头钻在枕头下面睡。
林阿姨忽然沉默,很久,才轻声说:“傻孩子!你哪里知道,她是怕黑呀!”
我惊到说不出话来,我一直以为,天底下就没有妈妈害怕的东西,她怎么会怕黑呢?
阿姨似在自语:“你妈妈最怕黑,你爸爸常年在外头工作,她要像男人一样,大半夜地去给田里浇水,所以才学着抽烟。说手里有一枝火,就能熬过黑夜。”
“你不知道,她七岁时曾掉进水里,差点没命。从此,一下到深水里就会手脚抽筋。每次过河,都是我背,趴在我背上,她眼不敢睁,牙齿格格地响,人抖得要掉下来。”可是,可是我还清晰记得,妈妈背着一群孩子,一年又一年,从容地趟过没过膝盖的河水。
林阿姨握住茶杯:“你不知道,她生来就怕狗。小时候,总躲在我背后,拉着我的衣角,等我把狗轰走,才敢露头。就这样,还要哆嗦一会儿才算完。”阿姨叹息:“她从来就不是个胆大的人!”
我的头轰轰直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的泪溅了出来,湿了脸颊。所有的母亲,无论多么胆怯,在孩子面前,都会变作女侠吧。可是,我怎么到今天才知道?
“她曾在生日里许愿。”阿姨的声音微微嘶哑:“愿所有的河上都有桥,愿所有的狗都有主人带着,愿所有的黑夜都有灯。”
我一生渴望被人好好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很久以前,在书里看过的这段话,猛然撞上了我的心,字字分明。
火车又停下了,昏黄的灯底下,有人相聚,有人别离。只有熟悉的沙枣花香,处处相随。
阿姨的声音梦幻一般:“你妈妈生你时,你爸爸正出差。当时,她住得离村子很远,整天是昏天黑地的沙尘暴。你妈妈受到惊吓,精神恍惚,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你的生日……”
我的泪肆意涌出,那些黑夜,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不知道,并且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我却切切实实地知道,我是妈妈亲生的,而从前,我一直以为,哪里会有亲生母亲不记得孩子生日。
妈妈,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我不是。而你,为我所做的那些不可能的改变,我都已知道。
阿姨含泪带笑:“听说你现在很能干,又上报纸又上电视的,写的书在全国各地的书店里都有买的!”我胸口酸热,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帮阿姨拭泪。
车厢里有个俄罗斯乘客,翘起舌尖感叹:“好香的沙枣花,好香!”
那个异国的旅客,他知不知道──在大戈壁的所有花里,沙枣花最情怯,全盛时,花瓣也只有米粒大小。只因有坚刺寸寸护佑,那香,也就烂漫到无人收束。所以,无论是小小村落,还是莽莽大漠,甚至连那夕阳下的隐隐驼铃,都会被这花香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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