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板的餐馆是我在大地震期间发现的。记得是个盛夏黄昏,我从灾区归来,路过环绕温江城区的江安河,突然间饿得慌,便狗一般耸耸鼻子,钻进这家不起眼的苍蝇馆。
因为窗户大,店内比较敞亮,厨房飘出的特殊麻辣味儿,属于川南自贡盐帮菜风格。可十几张桌子,不足四成客人。我大呼小叫地落座,堂倌笑脸相迎,而本文主角恭立堂倌背后,胖脸更乐成一朵菜花。“嘿嘿,大家都害厌食症哦,”他边递烟边打趣,“都是地震鬼闹的。”
蒋老板40来岁,却早已秃顶,因经常点头哈腰,背显微驼。关键的是,他亲手弄的菜对我等胃口。其次是便宜。再其次是爽快,我买单他必打折,还眨巴着三角眼,欲言又止。
所以我等隔十天半月,总会光顾,卷起阵阵消费微浪。特别是天阴口淡之际,几人狂吃猛喝,几番呲牙咧嘴,大伙儿都自里而外,红胖如愤世嫉俗的朝天椒。
眼看着生意由寡淡转兴隆,却不料2010开年以来,通货膨胀一波接一波。跌宕起伏3年之久的蒋老板也终于招架不住了。5月28号,在他关张前夕,我正巧赶上,用罢“最后的晚餐”,也顺势做罢“最后的访谈”。
肚内翻江倒海。我痛悔自己的舌头太底层,始终经不住垃圾食物,也就是垃圾美味儿的诱惑。上帝啊,该怎么办?不可救药的中国菜和中国人,该怎么办?
正文老威:开得好好的餐馆,咋说关就关呢?
蒋福清:经济危机,原材料涨得太凶,实在扛不住了。原先几毛块把钱一斤的青菜,如今翻几番;土豆价直追肉价,大蒜价超过肉价;你喜欢点的血汗菜,半个月之间就由一块涨到四块。这种经济腾飞的速度,谁跟得上啊?老威:你跟得上,反正猪毛出在猪身上。
蒋福清:没人来吃,去哪儿拔毛?
老威:你倒心直口快!
蒋福清:挥泪告别老主顾,今天给你弄一份真资格的自贡盐菜回锅肉。
老威:再搭配一份青菜一份汤。“最后的晚餐”了,味道整巴适哦。
蒋福清:要得。
老威:咦,这回锅肉果然安逸!色泽黄澄澄的,不像往日,乌漆漆的。再尝一片……不错不错……回味儿绵长。哦哟,这顿饭我得使劲吃,撑它个肚儿圆。
蒋福清:喝口酒不?
老威:你作陪,我就喝。
蒋福清:好嘛,一醉解千愁。
老威:愁个屁,来,碰个杯,预祝蒋老板开更大的餐馆。
蒋福清:老子把自家的土猪肉都炒给你吃,你还在我伤口撒盐!
老威:失言了,自罚一杯。那么眼下,你我嘴里嚼的,跟以往不一样?
蒋福清:差别大哦。反正,老子今后也不做这一行,就给你吐真言,这河水两边,几十家餐馆,火锅汤锅中餐腌卤烧烤等等,鸡鱼鸭肉,没一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老威:哦?那你说说“地沟油”是咋回事?
蒋福清:做餐馆,油的消耗量最大,所以降低成本第一招,就是降低油成本。八九十年 代,餐馆远没这么密,那时的老板招呼小工,隔三岔五,蹬三轮拉潲水,朝养猪场送;后来餐馆多了,潲水多了,猪吃不赢,况且潲水隔几夜,那种发酵的酸臭,连 嗜臭如命的猪也畏惧三分,于是发明家就应运而生。
“地沟油”最早叫“潲水油”,即将回收的残汤剩水,统统装入一人高的大铁桶,加火猛熬,让垃圾统统沉底,荤腥浮面;再一瓢瓢舀起油面,另盛一桶,并搅入明矾、石蜡等化工原料,二度猛熬,待异味除尽,沉渣化解,水份收拢,肉红的亮色闪现,就大功告成。
老威:太他妈脏了。
蒋福清:不脏,经过高温消毒,啥子细菌都杀死了。所以这种“潲水油”,好听点叫“回 收油”,颇受客户欢迎。下至苍蝇馆子,上至五星级酒店,特别是一桌动辄几斤油的火锅,还有麻辣烫和烧烤馆,都不顾死活地进货。甚至大小超市也来抢购,不过 改头换面,包装换成神鬼不辨的 “调和油”、“色拉油”,可谓价廉物美,深受广大消费者喜爱。
老威:哎呀,我也买过“调和油”,四五十元一桶呢。颜色比普通菜油幽暗一点,也浑浊一点,炒菜没啥香味,吃多了舌头痒酥酥的。
蒋福清:那你太不幸,碰着了“假冒潲水油”!估计是明矾或石蜡或其它鬼晓得的玩意儿加得过火,才出来那种麻痒口感。此等货色,进价就一斤两块钱。
老威:那“正宗潲水油”呢?
蒋福清:一斤两块五以上吧。
老威:老子没被毒死,算幸运。
蒋福清:难说。你今晚睡觉前,把自己身体的每寸肥肉来回拿捏几遍,看长没长瘤子。
老威:万一长了呢?
蒋福清:赶快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闭关等死。
老威:嘿嘿,蒋老板还算有见识,没建议我去医院。我身边亲友,包括我父亲,有七八个得癌,无一例外的下场是人财两空。
蒋福清:喝酒喝酒,还是换个话题。
老威:碰杯碰杯。既然大家都吃“潲水油”,你我就认这条猪命了。
蒋福清:其实十几年前,政府就开始关注“潲水油”,围剿地下作坊,媒体还屡屡曝光。可每整治一回,问题就上一台阶。为啥?卫生、检疫、工商部门乘机联合检查饮食行业,如钦差大臣,动不动就“限期整改”,你要早点“达标”,就早点塞钱吧。
老威:这就是变相敲诈。
蒋福清:以前,潲水要卖钱,每月至少几百块,“老主顾”定期来收购。浩浩荡荡十几 人,动作麻利,统一环卫工人着装,汽车和三轮车配套,没一会儿,沿河几十家餐馆的残羹剩水就席卷干净了;而眼下,政府衙门雇人干“老主顾”同样的活儿,也 是浩浩荡荡,可我们的潲水不仅不卖钱,还得缴纳几百块“处理费”。
老威:咋个“处理”?西方发达国家倒是有将食品垃圾转换成燃料的技术,但成本高昂,中国搞不起。咦,难道“潲水油生意”被政府接管了?
蒋福清:所以大伙儿一气之下,就把潲水往地沟里倒,肥水尽量少流给抢钱的政府。你想想,全国数千万家大小餐馆都“一气之下”这么干,彼此的下水道又相通,那“潲水油”的原材料就只有在那儿掏哦。
老威:咋掏?
蒋福清:桥洞、沟底、土坎、阶前、屋后……下水道排污口星罗棋布……周围三十六行七十二业(包括公私厕所)的废水废料(包括死猫死耗子)都在时刻奔向“光明”。
老威:哇噻,那些旮旯,过路客都得捏紧鼻子。
蒋福清: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人家“老主顾”境界高,天天去那儿学雷锋,为人 民接肥差。潲水、粪便、洗脚水、死猫死耗子、蚊子苍蝇,不论青红皂白地铲回去,炼真金一般熬油,再将致癌的化工原料添加双份或多份。他妈的,工夫不负苦心 人,据说真资格的“地沟油”,成色比“潲水油”更亮,更能乱真,差点比地中海的水还清澈,那销路啊,那票子啊,也如地中海的水,一叠叠惊涛拍岸。据说人家“老主顾”赚够了,连奔驰车都买了,目前已金盆洗手,玩房地产,附带搞公益事业。5•12大地震的灾后重建,他捐善款几百万,上报上电视,出够风头,还得 了政府颁发的金牌牌。
老威:据专家初步调查统计,目前全国每年重返餐桌的地沟油至少在300万吨以上,占食用油消费总量的六分之一。而地沟油带来的总利润,至少也有20多个亿。
蒋福清:不止啊。没一家餐馆不用地沟油啊。
老威:你的“老主顾”相当于南美大毒枭!不,比毒枭还毒!v
蒋福清:对对。该判两个死刑。
老威:那你呢?也算毒枭小帮凶,制造了数不清的癌症患者。
蒋福清:我不帮凶,早就亏死,哪还能熬到今天。
老威:的确如此。
蒋福清:造假的岁月嘛,只要是美味儿,都有毒,都致癌,伸个懒腰也致癌,因为在你猛吸一口气时,化工厂的乌云从几公里外赶巧飘到嘴边。你能咋样?捡块石头砸天么?
老威:砸不了这乱世的天,也不能跟风害人。
蒋福清:商场如战场,不跟风害人就关张,你何去何从?比如某一段,牛杂火锅突然火透 半边城,油腻腻的桌子从店内延伸到店外,这当中肯定埋伏蹊跷;接着土鸡馆又火,风头盖过牛杂;再接着,鱼馆子遍地开花,整得其它餐馆如坟地,冷秋秋的。咋 办呢?邓小平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蒙骗广大好吃嘴群众才是硬道理,你只能跟风,琢磨人家是咋做到“价廉物美”的。关键是从哪儿进货。比如那大口鲶鱼,咋那 么便宜?以前,有人引进郊县农家乐的“藿香鲫鱼”、“球溪鲢鱼”,也只在成都市面小火一把就熄火,原因嘛,还是成本降得不凶。鲫鱼、泥鳅、黄蜡丁、花鲢、 白鲢、梭边鱼、黔鱼、罗非鱼,都进成都摆尾过江,销路不能说火,只能说不错,因为哪怕喂饲料、喂激素、喂春药什么的,哪怕鱼的生长期由一年缩短到两三个 月,降价幅度还是不够大起大落。味儿好调,价不好调,死鱼倒是贱,可美食传统培养出来的四川省人民拒绝入口。
老威:难哪。
蒋福清:虽然我主打中餐,但去年底的招牌菜也改为鱼,酸菜鱼、沸腾鱼、冷锅鱼,秋风黑脸一锅,端上桌,大家都不要命地整,舌头麻了,脸颊在不停地抽,还不停地喊“老板加鱼”。
老威:我来吃过。老板的味道没得说。
蒋福清:价格也没得说。三四个人整一锅,才一百多块。
老威:对对。
蒋福清:老子明查暗访,兜几大圈,才在浦江乡下挖出那塘子。立即就租一辆小货车,从高速路到老马路,再从某个岔口倒拐,又颠簸约10公里,才凭着嗅觉,直取目标。
老威:为啥凭嗅觉?
蒋福清:那个臭啊,超出人类想像。
老威:我跑过大地震灾区,还有啥比瓦砾下的腐尸更臭?
蒋福清:鱼嘛。不不,我不是说大口鲶鱼本身臭,而是养鱼的塘子,简直¬——简直——能让人晕过去。
老威:你晕过去了?
蒋福清:没。但是在几里之外,就有感冒症状,恶心想吐;在几百米之外,就被熏得眼泪哗啦啦淌个不住。我扯出毛巾,捆实口鼻,像敌占区的冲锋队员,抵拢下车。他妈的,原来狗杂种们正在泼粪喂鱼!
老威:世上有吃屎的鱼么?
蒋福清:大口鲶鱼就是吃屎的鱼。那上千平米的塘子,本来已经是露天茅坑,那种浑水,肥得可以浇菜地了,可四周还站五六人,此起彼落,泼粪正欢。而塘内的鱼儿 噼里啪啦,窜得更欢。有一坨秽物,好像是卫生巾,还没落水,就被抢吃掉。我顿时吓瓜了,连呼“老板”。那厢茅屋背后,应声冒出一光脚板老汉,口咬叶子烟杆 儿,手提一死猪崽,二话不说,就甩将出去。死猪凌空翻两个滚儿,“嘭”的着水,溅起臭浪,惹得成堆鱼儿张开血盆大口,包抄撕咬不已。老威:嗜臭成癖,这叫鱼么!
蒋福清:叫“水中秃鹫”!把死人甩进去,也会被瓜分。
老威:活人呢?
蒋福清:饿急了也难说。有个喂鱼的,泼粪时不小心,脚底一滑掉塘里,结果脚趾头和小腿肚被鱼们猛啃数口,血流不止,还送医院急救。
老威:这鱼是哪儿的品种?
蒋福清:不清楚。当地农民养过无数种鱼,都因为水质啦,技术啦,鱼苗培育啦,饲料配 方啦,等等,各类难题,终不成气候。唯有这大口鲶鱼,凭空钻出来的贱种,超级厉害,见水就能活,见光就疯长,除了剧毒,啥都敢吃,啥都消化得了。老板诉苦 说,也是没办法,才天天泼粪。买鱼饲料么?恐怕倾家荡产,也喂不饱这些饿痨鬼。在饲料里搅拌各种杂碎,喂猪喂牛喂狗的东西,甚至啃剩下的骨头,仍然朝不保 夕。众人还去肉鸡场搜集鸡屎,掺些糠壳,但几十斤撒进塘子,眨几眼就没了。不容易啊,大伙儿抠破头皮,才使出泼粪这招,鱼嘴巴不能怠慢,哪怕累得手脚抽 筋,也和人一样,每天必须三顿,否则,它们一急,就自相残杀,大鱼吃小鱼。
我问老板吃不吃鱼,因为成都多数鱼馆子都打醒目横幅,“吃鱼的女人漂亮,吃鱼的男人 强壮”,像他妈的春药广告。老板说养鱼3年,只吃过3条鱼,还是刚挖鱼塘时,在路边买的。我说你倒还坦白。老板说你大老远跑来进货,我不能在真神面前烧假 香,世上好多东西,都是卖得吃不得的。
老威:昧良心嘛。
蒋福清:一道贩子来进货,一斤才一块五;批发给综合市场的二道贩子,一斤三块;再零卖给普通人,就涨到五块以上,和其它鱼差价在两块左右,还是便宜。我当即进货八百斤,鱼火锅一斤卖到十二三块,买主一潮潮涌进来,狂吃,疯了。
老威:大赚一笔。
蒋福清:对对。
老威:地沟油加吃屎鲶鱼,我当时还频频光顾。想起都反胃。
蒋福清:为啥要“想起”?你还活蹦乱跳着嘛。回锅肉嚼得油爆爆,小酒喝得美滋滋,还不满足?
老威:你让我无话可说了。
蒋福清:明天就要关张。厨师和员工要打发,桌子和餐具要处理。然后改行。改啥子行? 到哪儿去?接着干啥子?还没想好。也不用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抵拢哪坡唱哪歌,饿不死的。其实饿死、胀死或者横死、竖死都没得关系,从盘古王开天地,共产 党坐江山,你我小百姓都这么过。这个餐馆开了3年,也这么过的,该卖鸡时卖鸡,该卖鱼时卖鱼,该卖污染就卖污染,该卖屁股就卖屁股,只要卖得脱走得脱。江 泽民又咋个?胡锦涛又咋个?和谐社会又咋个?四川大地震又咋个?死人喽,拆迁跳楼喽,股票涨又跌喽,奥运开幕、重庆打黑喽,我们国家大事太多,件件事都比 我的屁事重要。连马路边的菜贩子,也比我重要,因为人家的嗓门又高又脆又甜,又肯讨巧买主,所以菜就卖得特别好。天天卖得好,就跟明星似的,光彩盖过其他 卖菜的。于是大伙儿不舒服,其中有个最不舒服的,也最不会吆喝的,赔本赔得狗跳墙,就挥泪拿起斧头,将明星菜贩子的右手,硬生生地剁掉。这一来,明星菜贩 子立马上电视,举着没手的秃胳膊,叫喊“以后咋活哟”。嘿嘿,还真成明星了。这太刺激了,太教育人了,所以关张算个球,成都市面的餐馆,密如成都市面的小 姐,分分秒秒都在开张、关张,有人喜有人忧,却没人上门剁我的手。
老威:唉。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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