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那双虬结、干瘦、布满黑斑、脱屑、发红的手,还有那身浓浓的烟薰味,心想怎么有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极度代谢不良,三高之外,还曾出现胸闷胸痛、水肿、皮肤红痒、排尿不畅、便秘不等的症候。他是朋友的爸爸,朋友要我顺便帮忙把个脉。
朋友一大家子,都住在四层楼的透天厝里。认识多年来,她来过我家不知多少次,我却连她家那一栋都搞不清,总是透着一股神秘。一直到前几年,她大姐病重住院,临时找我针灸,才和她的家人有了一些接触。然后,她二哥住院,严重肾结石,搞到尿闭,十万火急把我找到医院。
坦白说,他们一家都是湿热体质,好甜到恐怖的地步-无糖不欢,还有油炸、烧烤、油腻的糕点...这些不是不能吃--如果心情放松,气机流畅,适量吃些无妨。但是,如果体内有积滞,再独沽一味,恐怕问题就不那么单纯了。再说他们一向吃西药,而我向来反对只靠药治病(尤其重症),病人观念不改,心门不开,病很难根治。
大姐一直昏迷中,针了两回,后来还是走了;二哥后来没有继续求治,今年春天,又用体外震波碎石,术后出现感染,引发败血症过世。两位兄姐与她感情甚笃。她谈起,大她七、八岁的姐姐从小带着她,就像小妈妈,有一阵子,她跌倒受伤,都等姐姐回家帮她换药。有时候,她被父母责打,也非要等她回来,抚慰一番,才肯睡觉。姐姐从小独立能干,一向第一名,歌喉也极佳,还参加过歌唱比赛,惜因家贫,国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结婚以后,夫家、娘家两边挂心,丈夫事业起起落落,备极辛劳,常常莫名地剧烈头痛。
哥哥这几年工作不顺,几乎都"家里蹲"。她也遭资遣,常常去禅修,回来后哥哥常特地煲鸡汤给她喝,怕她素食,营养不良。买水果常把最大、最甜的留给她。哥哥发病那夜,她觉得特别烦躁,心跳极快,腰痛欲折,很想去看他,但怕侵扰嫂嫂,只好压住这个念头,到很夜了还无法入眠。
后来听到声响,是二哥腰腹剧痛到喘汗俱出,又怕惊动父母,一个人费力地试着从楼上移下来。她赶紧出来帮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休息一下,再往下挪;那中间还一边忙着叫救护车。送入院后,他自觉不会好了,还开玩笑地说,要化做一缕清烟...。
两位兄姐都在五十出头即弃世,母亲伤心到二度中风。她忙里忙外,事过境迁后,她说,很感念兄姐给她生命的滋养;是的,所有的生命都需要爱的滋养,不论是以什么形式。而一个缺少滋养的生命,他拿什么滋养别人呢?
就像他的父亲,出生未几即丧母(母为名门闺秀,因父母反对亲事而私奔,始终未得谅解,抑郁以殁),四岁亲爹远行厦门经商,小生命轮流住在亲戚家,不知是怎么长大的。十八岁,亲爹回台,满船的财宝全遭劫夺,贫病交加,还带着另娶的妻女;后来他们八个小孩陆续出世,食指浩繁,全赖父亲一肩扛起。
高压统治的父亲是权威的象征,不容异议。大哥饶富艺术气息,婚后家庭没打理得很好,与父亲意见不合,被他逐出家门,二十多年来生死未卜。我曾探问,有无大哥的讯息?结总要解开啊!但--这是禁忌,没得谈的。
父母赋予子女肉身,精神上形成某种联结,成了命运共同体;在岁月之流里,共感相似的振幅,形塑家族的共同命运。每个家族都有的不可探触的秘密,薰染成了情绪上的黑洞,那股无以名之的巨大吸力,是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吸纳一切的垢腻秽浊。
从小夙无依恃的父亲,必须武装自己,要有足够的强悍,才能活下去,这是生存必然的演化。他把这样的生存法则延伸应用在子女身上。没想到,却让最亲近的长子,复制了自己与父母乖离的命运!
整个家族扛着这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前进,那负荷明白存在,却遭漠视;病痛,只是以无言的方式,作最直接的渲泄与控诉!
在命运面前,我们只有俯首,否则那最理性却也无情的扭力,不知会将我们抛掷何方?承认并且接受,父母给予我们的一切,他们已尽了全力,我们无权要求更多;这是命运,也是功课,我们感谢这一切,努力活出应有的光采,与他们取得最好的联结。
我们来自父母,他们是根,根基稳固,枝叶才有繁荣滋长的空间。他们或许亡故、或许年老,或许根本无力改变现状,但我们也不必承接他们的负荷,放下长久以来累积的压力,看见并且祝福那位无缘的祖母与失联的大哥,你们是家族的一份子,无论在何处,大家都会记得你们,请祝福我们--我们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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