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石河畔癌症村 珠江难以愈合的伤口(williamhill官网 )
65岁的何永菊死了,门从外面锁上,院子里半人高的杂草,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抛荒的屋子,星星点点分布在大宝山下的几个村落,屋檐凋敝,门庭冷落。2005 年秋天,记者见过何永菊,她当时已是眼癌晚期。半年后,她死了。她所在的凉桥村,是距离大宝山矿业最近的一个村庄。村子很小,以前是林场。凉桥在106国道边上,这里的村民是在用横石河水来开办洗车场后,才知道这里的水有毒。外嫁媳妇、村委郭满花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情形,说,轮胎一接触到河水就变黄了。
凉桥下游,依次是塘心、阳河、上坝。其中上坝是广东最著名的癌症村。2005年底,本报记者曾详细调查报道了大宝山露天剥采后,上坝村有超过250人死于癌症。
大宝山矿所在的横石河,是珠江的一条小支流,河水汇入大宝山矿所在的横石河,是珠江的一条小支流,河水汇入滃江,滃江汇入北江,北江汇入珠江。广东省土壤研究所研究员陈能场曾做过横石河流域水污染调查,结果发现,滃江流域不同程度存在大宝山矿带来的重金属污染。
横石河曾经是一条清澈、宽阔、要靠小船才能渡过的大河,现在,它浑黄、瘦小、孱弱,缺乏生命力。尽量不和横石河水发生关系,是上坝村生存下去的希望。
地下井水同样受到污染,上坝村共有3461人,没有干净的饮用水源。村民上访多年,在人大代表的倡议下,由广东省政府和大宝山矿共同出资,在山上修水库,再建引水渠,解决上坝村饮水问题。
4年过去了,媒体、学界对翁源县上坝的关注从未停止。一般人如果了解上坝村的过去,会关注它未来的命运,能否让时光倒流,上坝回到从前的鱼米之乡?而这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切断和河流的联系
在别的流域,水电站的修建,因为可能引起断流、下游水源不足,常常引起当地群众的反对。然而在上坝,这个东莞老板投资的电站和当地人没有任何冲突。
横石河水的毒性,外人难以想象。
2005年,华南农业大学林初夏教授曾做了个实验,把河水稀释万倍,发现水生物还是不能在里面存活24小时。一般情况下,横石河水的毒性可以顺流而下50公里。
就是这样毒的一条河,村民在河边种了40年地,用河水灌溉土壤,吃菜吃米,洗脸刷牙,通过各种方式和河流发生联系。直到40年后,村里陆续200多人死于癌症,上坝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水源和土壤污染的极端案例。
媒体曝光后,环境专家们从西面八方赶赴这个村子。他们对这个村庄的土壤、水源、粮食作物进行了全面调查,发现了大宝山矿下游村庄普遍存在一种致命的重金属元素-----镉。甘蔗中的镉超标149倍,香蕉超标187倍,稻谷超标5倍。
记者曾对大宝山污染问题做过调查,发现矿山剥采造成的水土流失和洗矿水排放,是当地两大主要污染源。自上世纪70年代开采至今,下游陆续出现癌症村。
4年后,重返大宝山。水土流失更触目惊心。沿着106国道,甚至能看到整体剥落的山体。自2006年起,大宝山矿开始对尾矿坝进行改造扩容,但长期关注大宝山的学者告诉记者他的抽查结果,从尾矿坝里流出的污水,镉含量仍然超标。
顺流而下的洗矿水仍然又酸又毒。在横石河上投资修电站的东莞老板对此深有体会,他告诉记者,每年都要更换一个几万块钱的水轮机。不需要多长时间,横石河水就能把钢铁栅栏泡成如腐朽的树干,一层层绿皮掉完,一年过去,铁栅栏就被泡软了。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水电站,路过这里,就能听到闸门下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那是工人在修理机器,工人说,水不好,每天都要修。
在别的流域,水电站的修建,因为可能引起断流、下游水源不足,常常引起当地群众的反对。然而在上坝,这个东莞老板投资的电站和当地人没有任何冲突。村民企图完全切断和河流的联系。村干部已经通过各种宣传方式告诫他们,不要下河游泳,尽量不要用河水灌溉,不要喝和河水相连的地下井水。
引水工程摇摇欲坠
虽然工程耗资上千万,但只需要几十万的盖子一直加不起来,水质极其不稳定,村干部多次上报,负责项目施工的翁源水利局均表示还没有项目经费资助,无法装上盖子。
但不和河流发生联系,简直是个奢望。
为了断开上坝村民和横石河的联系,4年前,广东、韶关、大宝山共同出资,给上坝村修建了引水工程。2005年底,记者在上坝采访期间,这个耗资1429万元的引水工程正在修建,给这个被污染的河水浸泡的村庄带来了新的希望。
但现在,引水并不顺利。稻田仍然有一半时间需要又酸又毒的横石河水来灌溉,村民仍然要喝重金属超标的井水。
按照这个引水工程的设计,3公里长的引水渠从山顶水库顺着山道铺下山,把没有污染的雨水接入上坝,再通过水管接入村民家中。
修建在山坡上的水渠不知何故没有加盖,自从通水后,每次雨季,都会有数次,引水渠被泥石流堵塞。今年,已经是第五次,引水渠被泥沙堵死。每次被堵,管道水被停,村民不得不重新喝井水。
去现场看引水渠,会发现它们在雨季几乎必然会被泥石流填堵。摇摇欲坠的泥土高悬在上空,只等雨水来冲,就会流入沟渠。突兀的山坡上只有小树苗,坡度很陡,有的地段几乎成了直角,没有任何水土流失的防护措施。甚至,有一段引水渠下面作为支撑的泥土几乎全部脱落,至今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下一次大雨中这一段引水渠就可能倒塌。
虽然工程耗资上千万,但只需要几十万的盖子一直加不起来,水质极其不稳定,村干部多次上报,负责项目施工的翁源水利局均表示还没有项目经费资助,无法装上盖子。
上坝村差点找到了经费:日本名古屋大学教授樱井次郎到上坝村考察后,曾帮助联系日本领事馆,希望借助无偿援助的"利民工程计划",争取60万元,为上坝村的3公里水渠加上顶盖。但在咨询过韶关外事局后,此事不了了之。
2008年上半年,韶关某市委领导曾表态,政府要出80万元解决上坝村的问题。上坝村村支书何永富以为问题总算有希望解决了,然而大半年过去仍没有动静,他重新去咨询,听说这位市委领导已经被双规。此事顺理成章不了了之。
这套引水系统出问题的不仅是没盖子,安装进村的水表、水管要每天修。何德会原是村子里专门负责管水的村干部,村子里派了两个人管水。他们都因不堪忍受繁重劳务而相继辞职。使用近3年,800多户水表,已经有200多个报废在村委会。还有众多正在滴漏的水管需要修补。雨季,还要天天上山疏通水渠。已近花甲之年的何德会被晒得又黑又瘦,终于在今年4月放弃了400元的月薪,回家种龙眼。
干净的水几乎是这个村子的命。现在修水管修水表的工作,就由何来富、何寿明等四个村干部轮流交替。何寿明隔天就骑着摩托车去山上巡查,路很陡,连越野车也开不过去,他的摩托车在山路上滑倒,膝盖脚踝都被摔破。巡山的任务又落在村支书身上。找不到人愿意管水了,何寿明说,这活太苦。
至今,上坝村委会还欠工人1万多块钱,他们每到雨季就要出动,把填埋在引水渠里的泥巴挖出来,这些泥巴堆在水渠下面,几乎成了小山坡。村支书何来富介绍,在这个庞大的引水工程开始之初,村委会就向负责项目施工的翁源水利局建议,采用涵管引水,但没有得到采纳。
尽管耗资巨大,时断时续、时而浑浊时而清澈的水库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上坝村的饮用水问题。即使现在管道水还不收费,村民仍然愿意喝井水,虽然他们都知道井水有毒。
用不起的净水设备
西门子公司投资两百万元,安装净水设备,但这套昂贵的设备运行费用差点让上坝村破产
和简单、粗暴的污染相比,漫长的修复治理才刚开始,就表现出它的复杂、高成本。
一家跨国公司也把目光投向这个广东最著名的癌症村。2007年11月,广东省发改委和西门子公司签订协议,由西门子公司投资两百万元,安装净水设备。2009年1月,这套净水设备投产。
但是,这套昂贵的设备运行费用差点让上坝村破产。村委会发现,刚运行不到三个月,就用了8000多块钱的电费。平均每吨水的处理成本大约是6毛钱。今年4月,这套设备结束了它短暂的使用史。
这套设备占了一个40平米左右的空间,非常先进,但现在被抛荒在一边。上坝村支书何来富说,西门子最近打电话给他,希望重新启用设备,不然机器恐怕就要坏了。
为此,村里召开代表大会,讨论征收水费的问题。虽然村代表暂时通过同意征收税费,但村民仍然有不少顾虑,主要意见是水质不好。村干部说,水质不好,他们也不好意思提出来收。
广东土壤研究所研究员陈能场曾经给这套水设备提出建议,如果要处理纯净水,就要给引水渠加井盖,这是先决条件,但时至今日,井盖仍然没加上。
问题是,即使像上坝这样得到媒体广泛报道、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国内外非常关注的村子,在舆论广泛关注下,修复治理也异常艰难。
最担心的是,上坝村会变成日本的痛痛病,广东土壤研究所陈能场研究员说,非常相似的都是矿山污染,长期潜伏在人体,潜伏期十年、二十年后爆发。
记者回访上坝,当地癌症死亡率仍然和前几年相当,每年大约有10位村民死于各种癌症。癌症的统计,仍然是死亡后村干部去挨家询问。有的死者生前被隐瞒病情,大部分死者因为无力承担昂贵的医疗费用而放弃治疗。癌症被认为是恐怖的不治之症,治疗不一定能收到好效果,花掉的钱却够在当地修一两栋楼房。
修复实验
因为治理土壤中的重金属污染极为困难,即使是在现代科技发达的日本,最有效的办法,也就是换土,但这是中国普通农村无法承受的自从作为环境致病的极端个案,被媒体广泛报道后,上坝村就成了环境学者们实验土壤修复技术的最佳地点。
根据2004年9月全国第二次农业土壤普查:上坝村农田中的锌、铜、镉、锰等重金属严重超标,其中铅超标44倍,镉超标12倍。
修复这样的土壤,使它回到被污染之前的状态,使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是学者们试图实现的理想。
广东土壤研究所研究员陈能场提到日本经验,因为治理土壤中的重金属污染极为困难,即使是在现代科技发达的日本,最有效的办法,也就是换土。把危险的含镉土搬出耕地,换上安全健康的土壤。这种方法最简单,但最有效也最昂贵,要维护食品安全,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难以找到可供替换的土壤,日本也实验出一套生物方法,他们尝试了近两百种水稻种子,找到了一种有超级吸收重金属能力的水稻。平均1千克水稻秸秆,能吸收70毫克镉。但缺点是,种出来的米不能吃,要扔掉。秸秆可以送到生物能源所试验发电。
这些方法无疑具有极高的科研价值,然而,任何一种方式,都是中国普通农村无法承受的。
陈能场也在上坝做水稻吸收重金属的实验,那些富含镉的秸秆,被送到广州能源所,再通过一套复杂的程序转化为能源。要用水稻把所有土壤里的重金属吸收殆尽,花费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在农民看来,这种方式显得奢侈。
学者们又琢磨新办法,把广钢的硅渣变成硅肥,施种在水稻田里,希望借此减少水稻对重金属的吸收。
这些复杂的实验是学术领域的事情。上坝村非常欢迎学者们把这里做成能源实验基地,村治保主任何寿明的任务,除了骑着摩托车照看水渠、修水表,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陪同专家学者,每隔一两个月来照看他们的田地。
华南农业大学教授林初夏的团队也把上坝选为实验基地,他们在这里种相思草和甘蔗。实验证明,这两种作物能够在重金属污染的土壤中存活,而且能吸收重金属,植物可以用来制酒精或者发电。
这是一个从科学和社会效益上都站得住脚的方案,但是农民心里有自己的账。比如能源作物,种甘蔗,送去提炼酒精,如果没有补贴,就很难在上坝村推行,村干部说,甘蔗200元一吨,果树900元一吨,谁愿意种甘蔗?
没有政策引导,学术研究也没有发展到商业化种植,村民仍然吃自己种的稻谷,尽管这些稻谷镉超标若干倍。
离不开土地的农民
回到韶关翁源县上坝村。91岁的邱新风,儿子和媳妇相继死于癌症。4年前,她还能依靠小板凳一点点挪动,现在她卧倒在床,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如果不看横石河水,上坝村真像是鱼米之乡。早稻收割的季节,满眼望去金黄的谷子铺在路边上,太阳暴晒下,可以闻到清甜的香味。上坝的龙眼很好吃,西瓜水分多,而且甜。它本来是广东粮仓的一部分,现在成了被污染到极致的典型。
另一个问题是,农村和农业的污染问题,珠江流域有多少粮仓正在默默承受污染?
一项由国家环保总局牵头的土壤调查曾显示,珠三角近四成菜地重金属超标,导致蔬菜中铅镉残留较多。在强势的工业面前,农业往往是弱势的被污染,农民是默默地承受。
回到韶关翁源县上坝村。91岁的邱新风,儿子和媳妇相继死于癌症。4年前,她还能依靠小板凳一点点挪动,现在她卧倒在床,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年轻人都希望努力读书,考出这个村子,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今年上坝村又有两个孩子考上了本科线。其中一个是邱新凤的孙女,她的父母因为癌症早早去世,让她比别的孩子多了一分老成。
癌症又轮到何宝成身上。何宝成以前是个壮汉,患了肝癌后,瘦骨嶙峋。他没有放弃治疗,吃了很多药,希望自己的病能治好。他从小喝井水,吃土里长出来的粮食,不知道该怪谁。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横石河原来是一条大河,深得可以人头朝水跳下去,触不到底,那时横石河很亲近。上世纪80年代后,水土流失,矿渣陆续抬高河床,河水浅的地方可以赤脚趟过。再往后,横石河越来越可怕,所有人都想远离它,连在这里投资水电站的老板都自认倒霉摊上了它。
污染很容易,但要让小河重新变清,井水重新变甜,土壤没有毒,要让时间流转,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倍于污染的成本。
村民最现实的想法是,引水渠能加上盖子,再加固,真正为村子送来干净水,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可以让人心思定。
要彻底解决,一是换土,一是换水,两种都不可能,上坝村村支书何来富说,搬迁也不可能,农民靠什么生活?我们离不开赖以生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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