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9日,号称中国发行量最大的800万订户报纸《南方周末》张贴了一张题为《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的大字报,揪出所谓陷聂绀弩入狱的告密犯。作者声泪俱下的控诉取得震撼效果,海内外网络口诛笔伐,规模之大、声势之凶,用词之激,均属文革以来罕见。这样严重的指责,不能光靠感情用事,为此,拙文《黄苗子告密辨析》、《黄苗子和一代中国文化人的人权》、《分歧所在-回应章诒和先生的<我没错> 》再三质询告密证据。大字报作者自始至终以法庭抵挡:"即使走向法庭,也有事实依据","有谁觉得有损于某人的清誉,尽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主子的时代,能将聂绀弩送进监狱;讲法治的今天,当能把我打上公堂。"拿不出白纸黑字的告密信,也没有黄苗子先生的供认,真相始终不明,讨伐却在继续。
山西诗词学会张希田先生4月29日在博客里转发了《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所据的《聂绀弩有刑事档案》作者寓真先生对告密者一事的澄清,题为《寓真先生就《聂绀弩刑事档案》答诗友问》,全文见http://sxzxt2006.blog.163.com/blog/static/67868647200932921727115/。我曾询问张先生,刊登前是否经寓真先生过目,回答是:是寓真先生交给他的。张先生转发时加了按语:"寓真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聂绀弩刑事档案》在《中国作家》发表以后,在社会上乃至网络界引起了热烈反响,许多人出于个人理解和感受,说法有的不准确、有的甚至是误解。尤其对于谁是‘告密者'的追讨更是偏离了作者的本意。最近,寓真先生就这些问题作了回答。"真相终于大白。
寓真先生说:"我虽然也写到了检举揭发的事情,但从全篇的主题来说,如果把注意点转到谁举报、谁告密的问题上,这就可能会舍本求末、去实务华。我在提到聂绀弩的举报人时,主要是想指出一种历史现象。那些事情是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背景下,整个知识界在受难,不论怎样的行为都是一种被动状态,谈不上有多少主动的因素。网上有的文章,大概是出于读者的个人理解和感受吧,说法有不准确、或者说是误解的地方,这确实是我始料不及的。"
其实, 《聂绀弩刑事档案》表述得相当清楚,聂绀弩在1967 年5 月17 日预审时供出:"我是1962 年回京的,以后有来往的有黄苗子、戴浩、向思赓、陈迩冬、钟敬文、萧军、王次青等人......"这就自然将上述人士牵进聂案,导致内查外调,这些人写的证明材料便入了聂档。同样,聂绀弩的交代也进了别人的档案,受到牵连的不仅上述人士。1967年7月17日预审时,聂绀弩供称:"我听人家说,在‘文革'中,林彪和江青谈恋爱,有男女关系问题,后来我也对别人讲过。我和谁讲记不清了。我是听戴某说是罗某的女儿说的,那女孩子可以出入中南海,能和首长接近。" 这个供词在 1967年10月14日预审口供中重复出现:"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我认识一个叫戴某的医生,他给我讲,罗某女儿和他讲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人之间的关系,这句话主要对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人进行人身攻击,我对别人也讲过。"一个60多岁的老诗人,为被查获的几张诗稿下狱,吓得神不守舍,说了些害己害人的傻话。正如寓真先生所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整个知识界在受难,不论怎样的行为都是一种被动状态,谈不上有多少主动的因素。"至于聂绀弩到底被谁送进了监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周健强先生的《聂绀弩传》和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2008年版刘保昌先生的同名著作都说得很清楚,聂绀弩舍不得烧掉诗稿,打了个包托人带给远在成都的胡风夫人梅志保存,以为蜀道之难,红卫兵不会入川!这人糊涂,可是有谁经见过那种史无前例的无序状态呢?账该算到始作俑者头上,40年后却掀起了一场揪告密犯运动,所谓的告密犯又都是文革囚徒,还有比这更荒唐的荒诞剧吗?
寓真先生特别声明:"我在‘祸端酿成从头说'那一章节中,写到‘有一份1962年9月12日递给公安机关的报告。报告提供人可能是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他说他一个晚上‘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有的文章在引述这事的时候,出现了张冠李戴的误解。"
在《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里,张冠是这样戴到李氏头上的:"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他就是黄苗子,聪明的作者用排除法推定其人,而知情者则一眼确认其人。 1962年9月12日,大概是黄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作者是以知情者的身份确认告密者的。需要说明,这是3月21日北岛先生代发在《今天论坛》上的说法,3月26日撤了,发了个公告,说这篇文稿是早于《南方周末》发表的定稿的版本,也就是说,是未定稿。《南方周末》版本里没有"他就是黄苗子,聪明的作者用排除法推定其人,而知情者则一眼确认其人。" 行文改为:"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1962年9 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怀疑对象增加了一个王次青。但后面的" 都是几十年的朋友,都是头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谁防备谁?"把不是右派的王次青排除了。说来说去,配合公安机关写告密信的还是黄苗子。
凭着作者与黄苗子先生的交往,她不该犯这个张冠李戴的错误。她曾与黄家夫妇共同赴宴,应该知道黄先生与酒无缘,应酬场合抿一点就上脸。《聂档》里,这封告密信一开头写就提到酒:"我昨天去找了聂,与他"畅谈"了一阵。下午,我带了一瓶酒先去找向思赓,向看到有好酒,欣然同往聂处。我打算约聂外出,如果他不愿外出,那就去他家里喝。去时,聂一人在家写诗。我提出了邀请,聂很干脆地答应了。傍晚时,到西苑餐所后,听聂的安排,在露天座里喝酒,等到晚8 点吃夜宵。于是第一次买了火烧、炸虾、猪肝、蛋卷、腐竹等喝酒。我一直没有主动提出什么。等到酒干了半瓶之后,聂已酒酣耳热,他单刀直入地展开了一场反动的谈话。"别说长达十几页的告密信不像出自惜墨如金的书法家苗子之手,单单这瓶喝光了的酒也安不到这人头上啊!
告密信中引聂绀弩的话:"听说高汾(《大公报》社)的老婆已经恢复了党籍,先前还不是让她和我们一起劳动改造?"高汾女士抗战之前就是一位名记者了,聂绀弩不会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况还曾一起劳动改造过。苗子夫妇三十年代与高女士相识,几十年没中断过往来。把这样拙劣的告密信栽到黄先生头上,还自诩知情人,揭发者的可信度可见一斑。
疑人偷斧,往后怎么想怎么说,都觉得顺理成章,甚至还自责"不忍"。"由于坐探当得出色,到了1964年,聂绀弩的反动言行和写作,就被频频搜集起来,摘编成专政机关的简报送到了高层。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于是,就有了那个‘王八蛋'的批示......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已有上百页之多。内容有关于写作的,有关于文化的,更多的是对时局的议论。"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不是聂绀弩被黄苗子一笔一划写进了监狱,而是黄苗子被今人一刀一斧砍到耻辱柱上。
在西方法制国度,任何人面对这样重的责罪,无论是警察、媒体主持人或私人,都会提醒出言者:"您知道这话的分量和您要承担的责任吗?"他必须出示证据,否则要承担诽谤甚至诬陷的责任。当今中国,没有这样的责任感念,凭着莫须有,就敢口诛笔伐。媒体不加审核,和盘推出。只要所谓大方向对头,细节问题不必考虑,说错了,大不了来个负荆请罪。逞一举之能,图一时之快,不顾他人的声誉和心理健康,这种唯我独尊、把他人不当人的做法是历代暴君的特权。伴君如伴虎,国有此风,人人自危。
两个月来围绕黄苗子告密的辩论令人寒心,墙倒众人推,一个96岁的病弱老人,尚未验明正身,就被押上去菜市口问斩的囚车,任人捶打唾骂。光天化日之下,人的尊严被践踏,人权被蹂躏。如今,建立在沙滩上的告密大厦呼啦拉恢复了沙子的本质,洪水之后,难道不该反思吗?在一个不知人权为何物的国度,急需引进这个普世价值, 人权不只是用来制衡国家机器的,它也是制约公民之间言行的底线,后者是广义的人权。人生而平等,人的尊严不容侵犯。原始愚昧挑战现代文明的"气死人不偿命 "该收敛了, 侵犯他人尊严、危害他人身心健康的言论,不在言论自由之列。
住在医院里的黄苗子先生一直被家人瞒着,他的沉默被陷他告密的人说成是默认。如今真相大白了,陷他打他的人全都缄口了,别说负荆请罪,连个对不起都没有。黄先生不得已的沉默如今成了金,他们的沉默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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