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四岁开始记事时起,便经常作一种可怕的梦,梦见我头朝下向着一个黑黑的深渊坠落,坠落,喊也喊不出声,停也停不下来,每次都挣扎着持续好一会,才醒转过来,或是被母亲叫醒。有时却是在梦里飘飞,不停的飞,醒来会莫名其妙的哭泣抽咽不已。
母亲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个性鲜明,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小小的年纪却喜欢独处,默默的看着大人们做事 。姥姥给我们讲故事时,我会静静的聚精会神的听,然后杞人忧天的替人落泪或替人开心。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哪里,默默的玩或静静的想着什么,会一坐很长时间。长大后母亲还常说:"你小时侯让我们很省心,非常安静,从来不纠缠大人。"
在四岁夏日的一个傍晚,我一个人坐在房山头,津津有味的玩着什么,这时长兄放学,姥姥让他上房挡烟囱,长兄按风向重新挡好烟囱后,就随手把多余的一块大青砖从房山头的顶檐处扔了下来。过去的大青砖很宽很厚,这块大青砖正正着着的冲我的头顶砸下来,在落下来的刹那,那块砖却立起身,用它的一个角在我的后脑勺"嚓"的划过,噌着头皮"咚"的一声沉重的砸在地上,我一跃而起,鲜血霎时从头顶喷涌而出,我放声大哭。恰巧母亲刚刚下班,听到我不寻常的哭声,飞奔而来,母亲按住我的伤口,抱起我朝医院跑去。
我的头发被局部剪掉,伤口被缝了三针。医生说:"这小姑娘捡了一条命,如果那块大青砖再往中间偏一点,头上就是一个窟窿,那就没命了。"
我缠着一头绷带,被母亲抱回家。从那以后,母亲越发的经常握起我的小手看那只圆圆的隆起的"斗" ,抚摸着。直到我长大,每次回家看她,她仍然无数次的扳过我的手或脚看那两只"斗",默不作声。我不明白这两个"斗"到底有什么看头,可是每次问她,她都若有所思地说:"这是福气!"
准右派--母亲被审查
1955年的肃反运动,伤害了一大批教师,还没待肃反的硝烟散尽,在全国范围内又大张旗鼓的开展大鸣大放运动。这年春天毛泽东分别发表两篇讲话,一篇是《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1957年2月),另一篇是《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57年3月)。前篇纵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各个方面的问题,着重提出双百方针即:"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后篇则着重强调双百方针要立足一个"放"字。毛泽东“诚挚”地表示,共产党准备整风,批评三个主义,鼓励鸣放,希望全党全民帮助。毛讲话中那种"从容亲切,慈祥宽厚"的语句和神情使国人深深感动,热火朝天的鸣放便开始了。
当年的父亲,由于历经了五七年以前的历次运动,已被锻炼成一名老运动员,因而对政治极其警觉。他对反右派斗争的先期鸣放一直抱着沉默的态度。果然不久,当他因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问题和自身的历史问题等,被第一个当成靶子的时候,表现的颇为理智。
一天,上边的人找父亲谈话说:"老张啊,现在有人对鸣放有很多反映,有人说农民吃不饱饭,小鸡都饿得耷拉膀子了,连鸡都饿死了;说苏联红军帮我们打仗时什么坏事都做。你怎麽看待这些说法?"
父亲非常戒备的小心地说:"‘解放后'广大农民群众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转,没有了地主阶级的剥削。小鸡死掉可能是得了鸡瘟。苏联红军帮我们打仗,中国人民是感谢他们的,我没有调查和看到他们做坏事,不能不负责任的乱说。"
对方不罢休,继续启发说:"你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很艰难?"
父亲说:"我们的生活水平在不断的提高,我坚信将来还会更好。......"
当时这种"诱敌深入"的手段被广泛施用,但是,父亲最终也没被他们抓到把柄,终于小心奕奕的躲过了这一劫难。
对于由号召鸣放,继而反右,毛泽东在他的第五卷书中毫不掩饰地道白叫做"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父亲没有钻进这个做好扣的套中,幸免于难。但母亲却被X党的诚意,毛的诚意,感动得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己任而放言无忌,惹下大祸,被内定为右派,并立案审查。
母亲生于1924年,她虽出身豪门,却未享受其中,由于我的姥爷病逝和战乱等原因,逐渐家道中落,当到了X党"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时,已变成了无产者而逃过了这一劫。那时母亲一直都在读书,她自己并不知道太多她的家事。
母亲崇尚"五四精神" ,追随所谓的时代进步。属于那种既传统又新派,既保守也开明的所谓"新女性" 。她虽被姥姥塑造成琴诗书画的大家闺秀,但"新思潮"的涌动,使身为学生的母亲,思想中不断地接受X党的理论和"无产阶级的革命性、狂热性"并把这一切兼收并蓄,忘我的投身其中。
我儿时便记得母亲能把掌上的一只小口琴吹奏得如高山流水。在X党"土地革命"时期和"解放"初期,她担纲主角出演评剧《小二黑结婚》和《血泪仇》两部大戏,为讴歌那个时代的那些运动而轰动一时。她也涉足冷门超越所学地研读晦涩难懂的古代医书,批批点点,徜徉于医道,使家人及亲友受益。她还以同样的勤谨研究周易,破解天象,期望寻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契机。母亲聪明、博学,有着思维缜密的头脑,但在政治上却单纯得让人不可思议甚至好了伤疤忘了疼,就像孩子一样。
当初,她积极投身毛倡导的"大鸣大放"运动,就像"土地革命,解放初期"唱大戏那样,倾注了自己全部的"革命"热情,一个心眼地听毛的话,跟那个党走。但是戏还没唱一半,她便发现指挥的、伴奏的,变了调、走了板,母亲想撤脚都来不及了。她已被引入毛的"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罗网。母亲仅因给领导提意见,就被划为"右倾反党分子",紧接着被定了专案,开始审查。
这时的父亲已经越过大围剿的罗网,进入安全地带。母亲对自己莫名其妙地闯下大祸而惊慌不已。姥姥和父亲心头沉重,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积极想办法。
那时我年幼,但全家都感到家庭气氛凝重,虽然姥姥和父母想竭力避开我们,但那情景和他们的窃窃私语,已使大家都感到灾难降临了这个家庭。
这期间,父亲对母亲,姥姥对母亲不知谈了多少次。姥姥告诫母亲:"不能因为你的贫农成分就忘乎所以,当年的宋刘家族谁都知道,因家族乐善好施,土改时即使知道底细的人也不为难我们一家孤儿寡母,所以至今平安。虽然这么多年了,可是一旦触及到什么事情查起来,这都难说不是问题!再说"土改"那场劫难你也是亲身经历的,千万不能做引火上身的事情,我们六个孩子,要让他们顺利成长,不能受到来自于我们本身所引出的无端伤害。"
此时母亲已再喊不出无辜二字,只有惊恐的面对这场飞来横祸。
母亲在所谓的 "建国"前就做教师,而后终生执教 。早期她的学生们常常比他年长几岁甚至几十岁,什么身份的人都有,正谓之桃李一方。她年轻、进步、对工作充满热情,经常有地市县三级教工观摩母亲讲课。她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年年被选为劳模。她为"新中国"的每一项进步而欢欣雀跃,为X党的每一个号召都奋不顾身地去身体力行,在讲台上由衷地为"新中国"而欣喜讴歌。所以当她被当作"右倾反党分子"接受审查时,这对母亲内心的冲击是难以言表的,她不承认自己右倾,更不承认自己反党。她想不通,明明是按照党的号召和毛口口声声的要求去做的,怎麽会反受其害矛头相对!
回过头来看,母亲明白了,中国的知识阶层被毛划定为"知识分子"后,在历次运动中都是靶子,除了冤屈和一次又一次苦难外,他们两袖清风没剩下什么,大概只剩了一点骨气和自尊或许连这也没有了。母亲痛苦万分,她难以咽下这种明火执仗的欺骗和冤屈。
最后,在父亲千方百计的斡旋下,对母亲的审查最终停止了,父亲从"刀下"救出了母亲,逃过了这一难。一家人惊恐顿释,但母亲却从此一辈子心有余悸。
母亲被反右派斗争绊了一跤之后,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她从此再不过问政治,再也不愿加入X党。她对工作变得淡定,转而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教育我们兄妹六人身上,而对外界的一切都采取隐忍和淡化的超脱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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