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一本当代历史纪实书,材料、场景真实得铁板上钉钉,而我却恍然间读出武侠式的虚鸾假凤来。《一个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记录了文革时期重庆群众组织成立发展的渊源、以及武斗的方方面面。那不仅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更是在并无外侮内患的和平年代,由当政的统治者唆使底层百姓间的残杀格斗,乃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上绝无仅有的洋洋大观。作者周孜仁先生不仅是亲历者,更由于他当时任《8.15战报》主编的身份,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详实生动的写出当时动荡混乱的社会政治局面。文革发动的第二年,全国武斗开始,起初还是钢钎棍棒,后来发展到机枪大炮,杀得神州天昏地暗,千万生灵涂炭。各地群众造反组织之间血火相拼是惨酷真实的,可大小战争的具体理由却是荒谬而虚妄的,最多应照了上面龙言一句:"要武嘛!"或者凤语:"小青年,爱玩枪"什么的。重庆的武斗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不仅是因战火激烈、死伤人多,还在于军队的直接、幕后的参与而引起的规模宏大、时间持久而格外残酷。书中记述了群众组织两派之间无数次血腥武斗的疯狂场面,虽挂一而漏万,但每一具体事件的时间、地点、伤亡人数之姓名皆巨细无遗录下,将事件发生缘由、过程尽量客观一一还原。事隔四十多年的今天,特别是经历过文革的人,读来犹历历在目身临其境,有如观记录影片,真实得令人发怵。
翻开该书扉页,光看目录标题,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我所经历的六.五大血案"、"七月,血火初起的山城"、"战报创刊和一.二四血案"、"战火中的社会生活""沙市纱厂历险记"、"我记忆中的死者"......。这些是1967年重庆武斗在一小段时间内的零星片断,被作者目力所及有幸记录下来。那么扩至全四川、全国呢?在当时960万平方公里山河一片血红的形势下,群众派系发生武斗事件无论是规模大小、死伤人数简直不可考,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1967年12月26日毛泽东74岁生日,他对前来贺寿的中央文革秀才们说了一句"祝贺全国全面内战!"真乃雄韬伟略,巨人一挥手,"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请看书中录下1967年7月25日至8月14日短短20天内重庆武斗大事记:
7月25日 两派在工业校武斗中使用枪支。其后全市相继发生抢劫国防工厂和驻军武器弹药事件,武斗全面升级。
7月31日-8月6日 荣昌县城两派大规模武斗,参战600至700人,使用机枪、步枪、手榴弹等武器,双方死亡78人。
8月3日 望江机器厂武斗队用高射炮击沉重庆军分区交通艇,舰上三名军人罹难。
8月5日 两派在建设厂清水池发生大规模武斗。动用坦克、高射机枪等武器,打死22人,伤多人。
8月8日 望江机器厂武斗队以三艘改装炮船组成"舰队",沿长江炮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国营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打死24人,打沉船三艘,创12艘。
8月12-13日 两派在嘉陵机器厂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直接参战无六百人,支援人员上万。动用各式枪炮和战车、坦克,双方死亡数十人。
8月12-13日 望江机器厂武斗队进攻驻厂部队指挥部,打死重庆军分区参谋长张廷勤和两名战士,一名工人。
两派在解放碑地区激战,交电大楼及临近建筑被焚毁。
8月14日 两派在嘉陵江大桥武斗,打死11人,伤多人。燃烧市二轻工业局大楼、市六中学生宿舍、嘉陵印刷厂房及部分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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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巴的条文,抽象的数目字,冷静的叙述后面是血山火海、断垣残壁,百姓尸骨横飞山河破碎的山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呵!文革过去四十多年了,不管是猛士还是懦夫,我们今天都有责任正视这淋漓的鲜血。
正因为书中叙写得过分详尽,群众组织两派打杀的血腥场面记录得太可怕,面对这历史本相真貌,我读来却禁不住产生出一股极强烈的痛楚与荒诞之感。似乎这不是什么死了千万人的文革动乱,而是金庸笔下的来去无踪的侠客们于刀光剑影中的打杀。譬如重庆8.15派与砸派之间有何清楚明白的恩怨是非呢?使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前真刀真枪打得骨血横飞、日月无光。这和武林中的嵩山派、青城派、什么全真教、铁掌帮之间的无聊恩怨,或者杨过与郭靖的爱恨情仇不是一样的属子虚乌有么!江湖上的侠客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是纸面上好勇斗狠;而重庆两派一场血腥武斗,动辄死伤鲜活人命几十成百。是谁煽动莫名的仇恨,把8.15派、砸派里这些年轻的大学生、普通的工人、市民变成一群斗兽场里嗜血的野兽,驱使其互相厮打咬噬呢?据说当年他们的口号一致、目标高远,都是"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都称自己绝对掌握毛泽东思想伟大真理。统治者的意识形态通过强力灌输为群众的集体无意识,居然成了无知升斗小民的神圣事业,值得为之赴死献身。当暴力自以为是,为一种绝对真理服务时,它就被抹上一层大义凛然的色彩,施暴者的残忍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并且充满了壮丽的豪情。
金庸书中一部武林密籍《九阴真经》,谁掌握了它谁就可以称雄称霸,相当于武侠们的最高意识形态的大书,曾使得江湖武林乌云翻滚、鸡犬不宁。如曲灵风所说: "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一本《九阴真经》,闹得武林满城风雨,杀伤人无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争得毛思想嫡传正宗,文革武斗闹得神州沸反盈天,死伤蚁民千千万万。到底是荒诞武林反映了真实社会呢,亦或现实社会在摹拟胡闹打杀的武林?这虚与实之间,哪一种更悖逆荒唐?
文革时期全国的群众造反组织派系林立,正如领袖所言:"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在这些大言炎炎下面,其实是一个人用枪杆子在运动群众,驱使千万人为之送死,满足那"以天下之大私为天下的大公"(黄宗曦)之权谋相争的政治需要。历史是谁创造的?我看是"圣人"加群氓搅浑了乾坤,荒谬与疯狂凌驾于历史。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历史舞台,是一个充满了政治幻术和天才骗子表演的场所。
有人说,斯大林三十年代清洗屠杀几十万苏联共产党人是"大疯狂时代",其实他的"武功"远不如六十年代毛亲自领导发动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赫赫战绩。
重庆武斗死了多少人?全国死了多少人?这是一笔永远的未知数!在重庆沙坪坝公园里,至今还有一座全国惟一幸存的红卫兵乱葬岗,这就是那个时代无意间留下的见证,货真价实的文革纪念馆。400多名8.15派响应领袖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冤魂湮没于历史的荒烟蔓草之中,只留下墓园的凄风苦雨,冷月鬼火照流荧。"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们只有在心里祭奠那些无名的冤魂。
人是欲望的动物,也是观念的动物,意识形态的激情一旦深入群众的灵魂,会产生一种类似宗教的迷狂状态。使他们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匍匐在领袖或超人的脚下,全盘接受其灌输的信念。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本质》一书里论述群众运动中领袖与群众关系时,她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领袖高瞻远瞩,先知般提出一些 "历史必然性"、"阶级使命""客观规律"等有关国家、民族、人类未来的口号,充满了高标浪漫、宏大叙事的描述。这些口号通过强大的国家宣传机器,无时无处不在的深入社会人心,形成政治心理的磁场。于是这些小民百姓,本来在日常生活中关心柴米油盐、在乎切身小利的群众,突然变得和领袖一样浪漫高远起来,去关心主义思想啦、人类命运啦、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未解放啦等等。领袖用煽情改造俗众的灵魂将其变成政治动物,激起他们的献身革命的热情并组织起来。所以老谋深算的希特勒说:"必须给小人物的灵魂烙上自豪的信念,虽然他是一个小人物,但却是一条巨龙的一部分。"--领袖与群众心理同质同构:让每一个德国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希特勒、每一个苏联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斯大林、每一个中国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毛泽东、每一个柬埔寨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波尔布特,这便是极权主义下激发暴风骤雨般群众政治运动的秘密。
本书的作者周孜仁先生,文革时期一普通的大学生,身处群众组织的核心,在重庆大学《8.15战报》上面,写过一篇气冲牛斗、磅礴恣肆的长文"大局已定,8.15必胜",文章中大量充斥着我们曾经熟悉的文革词语:红旗、战歌、革命风暴、平地惊雷、群众运动的汪洋大海、无产阶级革命的节日......。文章一开头就先声夺人,以接连十几句气势雄壮的排比句子造势,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的理想情怀,像政论家一样纵横时局,如诗人一样讴歌革命和造反,风云叱咤、立意高标得吓人。文革时我还是一名不更事的中学生,记得当时我在成都读到这篇大手笔的宏文,立马惊为天人所出。其实吸引我的不是其中政治内容,而是其间用文学化的夸张表达出来的诗意豪情,可见"抒情状态"是最易被滥用、利用的人心,特别是年轻人幼稚的心。作者几十年后,对自己当初的行为观念及文革的荒谬有诚实深刻的反省,把自己及同伙当时陷入革命狂想、头脑发烧不能自已的状态如实道来:
"自诩为8.15派理论权威的重庆大学《8.15战 报》,跃跃欲试,也觉得该来点大块文章了。头脑发热的编辑后生们在办公室墙壁上画了一张很可笑的全国地图,还用铅笔在上面画满红圈、蓝圈,红箭头、蓝箭 头。就像歇斯底里的战争狂人一样开始经天纬地、浮想联翩、舞文弄墨,好像只要小试锋芒,全中国就是他们的了。--这就有了上面提到的那篇忤达圣聪、惹怒龙 颜的‘大毒草',题曰:《大局已定,8.15必胜》。"
重庆武斗前夕,作者日记里的一段独白:
"三 月六日:一个人跑进大礼堂转了一圈,这是我到山城五年多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当我踏进这个雄伟壮丽宫殿般大厅的时候,心潮起伏、激情汹涌。我想起一幅画: 十月革命攻打冬宫后,两个水兵在安静的大厅里吸烟,华丽的大厅在战斗后弹痕斑驳、满地狼籍......。这时候,我自己不也正走进一幅历史的画卷么?看一看几个月 来大字报标语的废迹,我觉得,这些不就是一场激战后留下的弹痕么?
我非常高兴。我沿高高的石梯奔跑,我真想迎着满城的东风豪迈的歌唱: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如果不健忘的话,这是我们曾拥抱过的那个时代精神的典型样本,群众政治运动中愚众共同谵妄精神。作者几十年后写这本书时,毫不留情的说道"这些日记于现在读来,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傻B"!让"傻B "豪情满怀而后众志成城,野心家需要这个。正如第三帝国的希姆莱曾说道:"他们对每天发生的问题不感兴趣,而只感兴趣于几十年或几百年来重要的意识形态问题。所以,人们知道他所效力的是一项二千年中才有一次的伟大任务。"如此颠倒了众生,愚弄人民升华至美学境界,极权主义的魅力于兹为甚。乌托邦的可怕就在于文学化的激情和政治先锋相结合形成的幻觉,产生巨大能量,使人血脉赉张、充当疯狂的野兽和炮灰皆以为正义高尚。中国文革的发动者和领导者同样深谙此道,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成功的将上层的意识形态导入下层群众的非理性行为,群众运动由此而产生,打杀格斗由此而蜂起,于是革命成为狂欢的节日。这就是文革的 "红卫兵"、希特勒的"冲锋队"、墨索里尼的"街垒好汉"、当今的"愤青"们、以至于历史上一切极左分子十分具有破坏力的缘由。
文革过去已四十多年,当年群众组织中风云人物、各路英雄如今已垂垂老矣。当年他们苦苦追寻的"九阴真经"或"葵花宝典"当然是虚无飘渺,但时代造就了他们,不管是宠儿还是弃儿都是受害者。为了下一代不再受骗,为了天下之人不再入"英雄"的彀中,我们不应忘记过去。以自己的那一段生命历程为当年荒谬岁月出来举证,为历史留下证词的人是有良知和勇气的。反省荒诞和指斥虚无,你就活在真实之中。就像周孜仁先生写的这本书。
2008.5.1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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