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
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
(唐.寒山)
第一章
美国华盛顿DC 2006年初夏
早上七点多,在一家世界顶尖医院的医师专用会议室里,一位穿着医师袍丶有着一对灵动的眼睛丶鹅蛋脸儿丶鼻准灵秀丶细眉弯弯丶柔细卷发丶皮肤细白的年轻女子,正抿着粉色的唇丶微收下颚,毫无笑容的看着桌上的一大叠病例档案。
赵孟馨看起来很年轻,她也确实很年轻。以25岁的年纪就能进入这家医院担任脑科主治医师,她打破了许多纪录。不仅因为她是华人,英语并非她的母语;不仅因为她的年纪;不仅因为她从医学院毕业时的优异成绩……她有一项非常特别的天赋,这让各大医学中心明里暗里都想争取她加入。
但她的那个特别的天赋,却又是医界里谁也不敢公开谈论的秘密……
赵孟馨陷入沉思。案主是一个左脑受到枪伤的被害人,脑部枪伤在美国不是什麽罕见的案例,毕竟这是一个允许民众持有枪械的国家。当你对着一个人的身体射击,按照面积比例,射中头部的机会至少是十分之一,所以脑部枪伤的案例在统计上来说,就会占全部枪伤案件的十分之一,不是吗?
但是对孟馨来说,这个案子有它的特殊之处。案主不是在美国受的伤,也不是美国的医生把他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她面前的这叠病例,来自台湾,有的以英文记录,有的以德文记录,是台湾的医疗团队将他抢救回来。
她上网下载了有关他的一些背景资料。这是一项非常容易的工作,因为只要在搜寻引擎里打入他的名字,上万笔资料就立刻跳了出来。孟馨有点同情他,因为像他这样的名人,生活可以说是毫无隐私吧!
潘立刚,Levin Pan,三十岁,一个来自台湾的政治明星──嗯,严格来说应该叫做「曾经的政治明星」。他曾被亚洲杂志选为最有总统相的台湾年轻一辈从政者。
潘立刚出身政治世家,不仅高学历丶仪表出众,而且他私底下谈吐优雅,一站在台前却兼具幽默与慷慨激昂。在注重外表与包装的现代选举世界里,他顾盼自雄,充满领袖魅力,左右皆无足堪匹敌的对手。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他与美丽的女友──出生於台湾望族的林蕾莎──完成订婚仪式後不久,潘立刚受托协调一场地方人士的利益纠纷,其中一方带来的小弟在协商过程中开枪示威,结果流弹波及潘立刚,一颗弹头射入他的左脑,就此改变了一切。
左脑中弹使他右边肢体的运动出了问题。但一年多来,潘家费尽心力为他复健,除了西医,他还接受针灸丶推拿丶按摩,同时每天游泳。这些努力成果惊人,因为他的运动能力几乎回复到没有受伤前的情况,与正常人无异。
问题是他的智力,他的语言能力丧失了将近百分之廿,遗忘了许多名词。举例来说,他可以画出一个马克杯的形状,也知道马克杯的用途,但却无法说出那个容器的名称是「马克杯」。
他的数学能力也有损伤,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进行二位数的心算,这应该是十岁孩童应具备的基本能力。好处是只要把计算的数学式写在纸上,他仍然可以算出答案来,所以数学能力上的障碍,对於他的日常生活,算是没有造成太大的障碍。除此之外,他还丧失了过去的部分记忆。
不过,潘家人真正在意的是他的语言能力──如果不能恢复,那麽让他重返政坛的希望就会成为泡影。所以和语言力相比,过去的记忆是无足轻重的,忘了就算了。
听说他在受伤之前,是一位个性温和的绅士。但受伤之後,或许因为表达能力产生障碍,因此偶发的会有暴怒的情绪丶头痛的现象。心急的潘家人,除了中西医疗的方法,甚至进行过驱魔的仪式,找来道士与各种声称有特异功能的人士,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当孟馨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左右两手的手腕,各带了数串水晶丶琥珀还有不知名材质的手珠。
「这是什麽?」她指着他手腕上一串泛着银灰光泽的圆珠子。
「陨石,又叫做天铁。」他把手珠从腕上卸下,交到她手中。
她没有料到那一小串珠子竟然有这麽沉的重量。「谁给你的?有什麽作用?」
他耸耸肩,像个调皮的小男生。「我妈妈。不知道。」
对於潘家这种行为,她觉得可以理解。因为病患家属看重的是结果,至於医师是否会因为家属这样的作为而觉得受辱,或者西医会不会排斥中医丶民俗疗法插手医治过程──全都不在家属考虑之列。但她对於潘立刚的父母以及那位美丽的未婚妻──林蕾莎,急於让潘立刚重回政治舞台的热忱,就觉得难以苟同了。
孟馨从小学就移民到美国,一路跳级攻读医学博士,专修脑神经领域,在美国华府的这家世界级的脑神经专科医院服务,为了礼遇孟馨,医院还特别拨给她一间私人研究室。
潘家人透过国际医疗管道,找上了孟馨。经过几位医师的联名推荐,潘家中止了潘立刚在台湾的医疗与复健,将他送到华府来。
除了慕名而来之外,潘家还考虑到潘立刚在求学过程中曾在华府待过八年,至今他在华府还有许多友人。潘家希望这些潘立刚所熟悉的人事物,能够让他快速复原;另一方面,台湾的医疗团队一直要求潘家人保持耐心,但潘家却认定这群医师们已遇到瓶颈。
可是孟馨认为原来的团队判断没有错丶用药也正确,潘家人应该医治的是自己的野心,而不是抱怨这些用心付出的医生们已经江郎才尽。
孟馨回想着三天前,在同一个会议室里……
「赵医师,我们会给妳一年,由妳来领导这边的医疗团队,希望年底的时候,立刚又是受伤前的立刚,可以参与2008年初的立法委员选举。」潘父曾连任多年的议会议长,说起话来言简意赅,颇有霸主气质。可惜,内容过於一厢情愿。
「议长先生,我们是医师,不是魔术师。人脑到现在还是医学界一个研究不透的谜,尤其是左脑受伤的病情,又比右脑还严重。潘先生能够在一年内恢复到这种程度,说实话,我还想把自己的病人转介到台湾去,因为这已经是医界的奇迹了。您现在所提出的要求,我们实在难以承诺。」
孟馨一边以中文陈述,一边为在场的另外三位美籍医师翻译,三位医师均点头称是。
他们刚才一起对潘立刚做过临床的检查,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都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每个经验丰富的医师都表示,这是他们见过复原得最快的成年人脑部枪伤案例。但是那组创造了医学奇迹的台湾医生们,现在已被潘家人踢到一边去,因为潘家想要更多神迹。
不论将来潘立刚的复原状况如何,以潘家人对待上一个医疗团队的态度,孟馨不必用到太多的脑细胞就可以预见自己这组团队最後的下场会是什麽。
「可是你们这所医院是脑神经领域的权威,一定有不同的办法,我们愿意尝试。」满身珠光宝气的潘母接着说。她也是个作风强烈的长辈,身上流露出那股不容置疑的强势态度,一点也不输给她的丈夫。
「我们永远会尽其所能,协助潘先生复健。」这是医生的天职。「这个星期我们会密集的对潘先生进行一连串的检查,潘先生要住院几天。下个星期我们会提出一套复健的计画书给各位。」孟馨看看面前的潘家人。
「但是结果如何,我们医院绝不做任何的保证,不管是口头或书面。」保证医疗效果是违反医师伦理的,宣誓过的医师,绝不违反自己的誓言。
当时孟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过了一个星期之後,潘家人对於她所提出来的治疗方法有意见,她会建议他们另请高明。因为医病关系必须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否则就会後患无穷。医生不能拒绝病人,所以她不能赶他们走,但是病人永远可以选择更换医生,这就是她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不是吗?
林蕾莎低声劝慰了潘母潘父,然後直接以英文向孟馨及面前的几位医师表示:「我们充分了解贵医院的立场并且信任各位医师的医德,但希望病人快点复原也是家属必然的期待,可是我们绝无要求你们承诺医疗效果的意思。」她站起来对众人深深躹躬。
「我先替我的未婚夫Levin向各位致谢!」
潘氏夫妻也随即起身致意。
……
孟馨心底叹息,不愿再回想三天前的那一幕。她一点也不会被潘家人的表现所感动,因为那种分明内心有另一套想法,却做足表面功夫的人,是她永远避之惟恐不及的人。
「Good morning!」米勒医师丶史伯理医师以及韩森医师陆续走进这间会议室,三人身後都跟着一到二名的实习医师。
米勒是失智问题的专家,廿年的临床经验;史伯理专门研究中风案例,卅年的临床经验;韩森则是自闭症患者的权威,十五年的行医史。至於孟馨自己,基於某项原因,专攻儿童的脑部病变与颅内伤害,不过,只有不到五年的经验。
在比较过几位医师专攻的领域与经验之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选择让孟馨担任潘立刚的主治医师,不是吗?但事实上,是三位医师一致主张孟馨来担任主治医师。
除了某项不能向病患家属解释的理由,孟馨与潘立刚一样来自台湾丶有相似的成长背景丶都会读写中文丶较易与潘立刚沟通,成为众人一致推荐她的理由。
对孟家来说,会讲中文的孟馨确实是极好的人选,这样他们能够更清楚掌握潘立刚的医疗进展。只是他们没料到孟馨的年纪,竟然只有廿五岁!
「Dr. Chao!」史伯理医师开口。「我们可以开始了。」
投影机亮起,室内灯光转暗。第一个影像是潘立刚中弹进院开刀前,昏迷不醒的相片。
孟馨深吸一口气,开始进行冗长的报告。三个医生不时的插话进来,讨论与报告交叉前进,实习医生们则低头就着微弱的光线猛做笔记。
「现在我们能做的,是在各种环境中给予他不同以往的刺激。成年人的大脑依旧能再度活化,除了左脑没有受伤的其他部位,右脑亦可能取代了坏掉的左脑的部分功能。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回复到让人难以察觉的程度。」
成年人的大脑,一般只有使用1.25%的比例,另有98.75%至死都没有被开发过。这项认知是目前医学界的共识,临床的案例也证明了,左右脑在某些功能上确实有互相替代的能力。
「只不过,案主的个性可能会有相当明显的转变。」孟馨关掉投影机,室内也恢复灯光。
众人开始分配工作。米勒医师将负责用药的部分,史伯理医师将继续进行肢体的复健工作,藉由右侧肢体的运动来强化刺激他受伤的左脑,藉由左侧肢体的运动来强化刺激他右脑的替代能力;韩森医师则会专注於他没有受伤的右脑,加强其主掌图像丶音乐丶直觉丶灵感等功能;至於孟馨,除了统筹所有的治疗之外,还须负责他的心理层面。
一位脑部受创的病人,必须特别注意忧郁,或者社会认知失调的情况发生。复健之路是漫长的,而人的情绪记忆是长久而且有时是致命的,因此除了肢体与脑部的复健外,更需要营造快乐的记忆。这才是影响一个生命最重要的原素。
「最後一个问题,但不列入记录。」米勒医师让实习医师们先离开。有些事情,这些资深的医师们不想让实习医师知道太多。
「Mimi,」他直呼她的英文昵称。「依你的判断,他有可能会复原到几成?」
孟馨苦笑。她在这个医院除了是个医生之外,还是个被研究的对象。这些资深的医师们喜欢和她合作,并不是由於她性格可爱讨喜,恰恰相反,她小时候曾被诊断为自闭儿,现在虽然不再自闭,却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公关高手。
暗叹一口气,孟馨认命地开始这场不列入记录的会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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