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我不知道"沦陷"这个词语是否能够描述我的家乡现今所处于的苦难状态。安徽阜阳,在2000年后迎来了当之无愧的多事之秋。萧作新市长与王怀忠副省长引发的政治事故,使这座城市的繁忙的公仆们难以享受一天的安宁;而可怜的黎民百姓,面容已麻木到不会因某个贪官的落马而故作欢颜,他们比所谓的学术先知还要清楚十倍,这样的世道,无论领袖的面目怎样变幻,明年的日子也不过是今年的重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永远长不出繁华,他们只担心荒芜的再生。可那已经是荒芜了,某一届公仆们为装点门面而费力建造的飞机场早因废弃而杂草萋萋,疯狂地缠绕着这块病态的土地。
沉寂不到半晌,2004年的毒奶粉事件又让这个城市在一夜之间风光无限。我在遥远的重庆,看到照片上的那些盖着白布的婴儿与悲痛欲绝的家人,转过身,与那个告知我消息的也是来自阜阳的朋友面面相觑,眼神再不是惊慌,或者愤怒,而是一种绝望到底的漠然。那时我还将手边的一本书狠狠摔在了地上,书的名字是《中国农民调查》,写的依然是我的家乡。几个月后,听说这本书从畅销而转自被禁发行,又听说作者吃了官司,原告是书中重点书写的某个县的领导,说是《调查》不尽属实而诋毁了他的名誉等等。这原在料想之中。我的家乡近年来的历史里,任何喜剧与悲剧,最终都是以闹剧收场。
我生长的小城颍上,居于阜阳地区东部,据说是全国最穷的县之一,但同时又是全国农业百强县。后一个称谓,是我幼时在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笑间听到的,我还清晰地记得老实的他们说起此事时的表情,满脸狡黠与鄙夷。颍上之于阜阳,正如阜阳之于安徽,乃至安徽之于中国,是以贫穷、民风的无赖与强悍、政府的腐败与善于造假而声名卓著。18岁读大学前,我很少出县城,倒也安分于眼界的狭窄。因为没有与其它城市的对比,便不知自己家乡的黑暗是如此深重,至少不为此感到羞愧,甚至还有些心安理得。
穷山恶水,多出刁民,这似乎是外界对安徽人最一致的评价。但对于这一贬斥,安徽人很少自责与反省过,至少与我的乡人们谈起时,他们多半表现出一种很坦然的津津乐道。"刁"是他们在残酷的世道里的生存法则。"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则在我幼时广为流传的民谣所具有的启蒙意义,远远超过教材上的义正言辞的宣讲与家族的道貌岸然的遗训。在我的少年时代,最见惯不惊的,不是和睦的行走与生活,而是街头巷尾的欺诈、争吵、以及打群架与仇杀。他们所身体力行的,就是渐已淡忘于都市人头脑里的江湖原则: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我曾亲眼见着一场争斗,一个壮汉的左手臂膀被砍下了一半,他却顾不得疼痛,右手仍然奋力挥舞着锋利的铁锹砸向对手。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充斥着九十年代初的颍上县城。于我们那一代人的波动,是一部分人牢记着这些丛林规则,另一部分则想着早日逃离这是非之地。
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武斗的态势在政府的强力整顿下得到遏止,这是一种说法;而另一种来自民间的分析是:喜好打斗的人们感觉到暴力不能填充他们的欲望,荣誉与危险共生,不若金钱来得实在,于是纷纷将力气施展在南方大城市的土地上。打工大潮的汹涌,在我离开家乡,也即2000年时,蔓延到这样的高度;到一个村庄去,能见到的皆是老弱病残;甚至日后,连人迹也罕寻了,一把铁锁锁住了一家人的命运。有的农田干涸了,有的草深过人,当然还有一些长势甚好的庄稼,但田主人的脸色却生涩得让人退避三舍。他们眷恋土地的结局,就是一年的收成抵不上需要上缴的公粮与税款。这时的出走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不能说他们是被逼迫着离开家乡,异地的机遇有足够的魅力吸引着他们的脚步。但人的日渐稀少却让这块土地的所有者们难以心安。到重庆读书后,我每年至多回家两次。但每次回去,即使是赶上了春节,也总被告知有些邻居已在他乡生根发芽,还有些因为意外而永难回归故里。见到那些一起长大的伙伴,业已陌生得不敢相认。这说不清悲喜,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伤。地理意义上的颍上依然存在着,而人文意义上的颍上却正在沦陷,在四处奔波中将传统精神消磨殆尽:好的与坏的,善良的与丑恶的,都终失去棱角,失去苦难的特性。
出走,包括逃亡,都构成了对权力潜在的反抗。但这种对抗的无奈与不彻底,又导致了他们最终的失败。他们在骨子里就迷恋这种决绝的方式,谋求更高的权力来报复曾经甚或永远压制他们的权力者。因此,在终极层面上,这块土地很难逃脱苦难的笼罩而成为钢铁时代的伊甸园。命运之神更不会因为怜悯它的多灾多难而忽然温情脉脉。沦陷于天然资源的贫瘠,沦陷于遗传的恶劣习性,沦陷于大工业僵硬而冷酷的车轮碾压,沦陷于威权政治的狂暴肆虐,我的乡人们既不愚蠢,也不懒惰,他们却可能因为看不到希望的曙光而沦陷于自暴自弃的放纵。这种最深刻的沦陷,隐藏在勤劳与奋发的表象之下,而终结于无家可归的苦痛之中。我不愿意承认这是他们的宿命,所以我要写下昆德拉的话:"人与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面对正在沦陷的家乡,能保留回望与记忆的姿态,而不是选择遗忘与背叛,这样的做法就值得尊重。未来的某一日,故乡可能会被洪水淹没,也可能落得权力的废墟一片,这时的乡愁,已不仅仅是所谓的高贵的痛苦感,更是良知的自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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