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陆小凤说,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这是棋无对手,高处不胜寒的高手的寂寞。
静安先生也有一点是别人学不会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悲悯。是割肉饲鹰,大爱无言的悲悯,是佛祖历览红尘,怜悯众生而流下的那一滴眼泪。
这是哲人的大悲悯。
大悲悯与小悲悯不同,小悲悯只悲悯好人或坏人的不幸,是怜悯或同情,而大悲悯则悲悯所有人的一切种种,是怜悯或同情所涵盖不了的。
静安先生的才学自不必说,少年时代就被称为“海宁四大才子”。海宁是中国文化积淀较高的地方,出产才子的频率和质量都很高。远的唐代诗人顾况、宋代女词人朱淑真、清代诗人查慎行,近的徐志摩、金庸先生,都算是静安先生的同乡。静安先生后来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考古学等各方面皆成就卓著,与家乡浓厚的文化背景脱不开关系。说到中国近现代的学术,就不能不说王国维,开近代学术之先风。
且不谈先生的才之高,我们来看静安先生的这一滴泪吧。
夕阳西下,落日镕金,鸟飞不到的微茫苍山之中,传来一两声清寂的罄响,山寺上方的云仿佛也因为听到这罄声而静止了,一动不动。山是极高的山,连飞鸟的翅膀都难以抵达,让人想起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百尺危楼的高寒,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寂。山寺一角的铎铃,掩映在苍茫的山色中,消融在落日的余晖里——这是寂寞的颜色。上方高而远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只有似乎被罄声牵引而在埋首静思的晴云。这是一派空寂的境界,不一定是实景,它暗喻着人生的孤寂境界。在夜阑独处,万籁俱寂的某夜,在霁雪初晴,天地澄净的某刻,是否也有同样的心境在你我的心头暗暗滋生?
在这千山之上,有位老僧,或者是静安先生自己,曾经入定佛前,一心想着超脱作为尘世之人的痛苦,摆脱尘世的纷扰。他或者以为他摆脱了吧,某一天,怀着一颗沉寂的心冷眼再看这万丈红尘的悲欢离合、生死苦痛,突然明了,自己在这里悲悯世人的痴愚、妄念,其实自己也仍是这红尘中的一员,悲悯他人,亦是悲悯自己。
尝记得《红楼梦》中,妙玉喜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一句,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就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自称自己是“槛外人”。但孤标傲世的妙玉却最终落得个被盗贼所劫,不知所终的悲惨结局,真的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了。自以为是“槛外人”,确未曾想过其实仍在“槛内”。说出世何尝就是那么容易,说“空”,何曾就是真的“空”了呢?“众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笑世人之时,可曾想到,世人就是自己呢?
在近现代文人中,静安先生与鲁迅先生,是我最推崇与最尊敬的两位先生。窃以为,两位先生之所以为我所尊敬,是因为两位先生对人生的认识以及反躬自省的程度都达到了相当的境界,静安先生的“可怜身是眼中人”,与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皆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明白人生的无望与虚妄。
小时候曾订阅一份小学生的阅读报纸,上面登载过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一个小牧童在路边放牛,一行人路过,问他,你为什么放牛呢。牧童回答说,为了将来买牛。行人又问,那你为什么要买牛呢。牧童说,要挣钱买砖盖房子。行人再问,为什么要盖房子呢。牧童说,盖了房子好娶老婆。行人还问,为什么要娶老婆呢。牧童说,娶了老婆,让她给我生个娃。行人最后问,那为什么要生个娃呢。牧童说,生了娃让他给我放牛。
有人以为这真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取笑牧童的毫无追求,但你真能逃过似牧童所说的这些人生循环?命运是一口深井,再大胆的跳跃,我们仍是井底的那只青蛙。这个故事留给我的记忆过于深刻,多年以来未曾忘却,历经世事之后,更觉得不知是哪位编辑一个不小心,竟将如此深奥的一个故事登载在了小学生的报纸上,让我得见人生的真谛。
对于个人,本无须论前程,有生即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指向寂灭。对于这一点,静安先生也是明白的。但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即使聪慧如静安先生,也逃脱不了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种种纷扰。先生有大悲悯,悲悯世人的种种痛苦、种种自扰、种种痴愚,更悲悯自己和众人一样,也跳不出这个循环。对于先生后来投湖自杀,究其因由,后人有各种猜测,或云殉清,或与逼债,如是种种。窃以为,凡人自杀,皆有一个历史成因和一个导火索,鉴于静安先生对人生有着如此透彻而痛苦的认识,这未尝不是历史成因之一。而对于先生来说,面对人世的纷扰,自杀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泓湖水,将自己彻底洗净,从此无根无念,重归寂灭。
对于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结局,当我明了之后,未尝没有觉得痛苦和失望。但仅仅明白自己也是那眼中应悲悯之人,除了愈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当看到一则著名的禅宗故事,青源惟信禅师云:“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此时才生顿悟,其实人生的至高境界,不是希望或者绝望,而是生了希望,又知绝望之后,再生新的希望,此时所生的希望,相比先前的希望和绝望而言,是更进了一层,即是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即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生命交到你我手中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和争辩的事实,上帝既然已经写好了它的结局,那么且让我们好好经营这个我们可以左右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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