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位女子周旋、顾虑她小孩的安危,成为母亲每天的功课与负担。电话一响,母亲立刻放下手边工作,说:“我接。”然后匆匆上楼……
接到陌生人的骚扰电话,如何应付?直接挂断?大骂对方?吓唬他?报警?还是耐心倾听,晓以大义?
遇到上述问题,实在恼人,不接电话,恐遗漏真正要事;若接,又得承受一肚子气。现在,装了“来电显示”,仍然遏阻不了有心之人,因为号码根本隐匿。
曾有一位女子打电话来,刚开始不出声,母亲问:“找谁?有什么事?”对方先是停顿一下,接着语无伦次。母亲挂上电话,断定:遇上精神病患。
这位精神出问题的女子三两天就打来,一打就是五、六通。我家电话装在半楼转角,必须蹬上七、八个阶梯,感到不胜其烦。我骂过她,并且骗说警察已经快到她家要抓人了,她竟嘻笑,毫不在乎。我问母亲,要不要真的报警?
母亲阻止,微笑着说:“人家有病是不得已的,谁愿意落到这种地步?”她叫我不要在电话中斥责对方,渐渐地,我不太愿意碰电话了,母亲成为总机,说多走几趟楼梯,运动运动也好。
一次我回家,母亲只顾讲电话,反覆安慰、鼓励,我猜想莫非亲友遇到不解的困难?对方的智商很差吗?为什么需要母亲一遍一遍解释?母亲始终和颜悦色。等了一个多钟头,母亲才放下电话,甩着发麻的手。
原来母亲和那位精神异常的女子长谈,我百思不解。
母亲说:“老是拒绝、挂掉人家的电话也不是办法,她特别选定我们家,一定有原因,就把它当作天意吧,也许是缘分。”
“可她如果天天这样,我们不是自找麻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与那位女子通话已是家常便饭,对方公婆不在,丈夫回来次数也不多,在外另结新欢。
“她的话您也相信吗?”我问母亲。
“宁可信其有,她想要割腕,我一再劝阻,结果还是听我的,她常说:‘我很听话!我不自杀了。’”母亲有些欣慰。
母亲与那位女子交谈,非常有耐性,母亲没有学过心理谘商,或许把对方当子女般关怀吧!母亲从未想到自己成了义工,还救了人。
可是有一天,母亲和她讲完电话,没有下楼,黯然呆坐在电话旁沉思,好像受到很大的挫折。
“我听到她旁边婴儿的哭声。”母亲长叹一口气。
母亲接着很担心地说:“小孩子在她身边,安全有问题!她始终不肯说出详细地址,这样怎么联络她的娘家?”
“只有认命了,我们能怎么办?”我答。
从此,母亲听到电话铃响,上楼梯的步伐加快了,脸色也比较凝重,对那位女子,开口就问:“小孩子有没有喂奶?”
报纸常刊载精神异常的女子闷死小孩的不幸消息,如果怀恨丈夫,而祸及子女……
令母亲惊慌的事发生了,恰巧在某一个妇幼节,那位女子打电话来,母亲聊了几句,突然大声说:“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能掐死孩子!你现在好好养他,长大以后,他一定会报答你、孝顺你……”
母亲很紧张又几近哀求,那位女子病情恶化了吗?如何联络社工人员?向警察报案,会受理吗?能查出地址吗?
母亲一再恳求,真是谢天谢地,她终于听了母亲的话。母亲放下电话的刹那,仿佛触了电,附着的身体刚被扯开,额头直冒冷汗。
就这样,与那位女子周旋、顾虑她小孩的安危,成为母亲每天的功课与负担。电话一响,母亲立刻放下手边工作,说:“我接。”然后匆匆上楼。
在母亲身上,我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慈悲、奉献。
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母亲上楼的步履渐渐缓慢、渐渐不稳,必须紧紧握住扶手,母亲病了。
我好几次抢先代接电话,母亲来不及拦阻,喘着吩咐:“说话要礼貌一点,不要骂她。”想到母亲那么同情她,我只好装得客气。
“找你!不是,找你妈妈!”
“我妈妈不在,明天再打来好吗?”
“你骗我!你骗我!我就是要找你妈妈啦!”她纠缠着。
“要不然你留下电话,我妈妈回来时打给你。”我想套出号码。
她报了一串数字,第二次报的和第一次又不同,母亲还是硬撑着身子上楼,一步一停、一步多喘。
“你……的孩子……现在呢?有……没有喂他?”
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接那位女子的电话,咳喘交替,多半倾听,似乎无力再与对方交谈。母亲只重复交代:“要……好好照顾……你的……孩……子!要好好……照……顾你的孩……子!”母亲挂上电话,瘫坐着,泛着泪光。
母亲敌不过病魔,住院期间,那位女子一定天天疑惑,母亲去哪里了?
母亲逝世后,那位女子打电话来,我感伤地回答:
“我妈妈不在了,我没骗你,她真的不在了。”
电话那头,我听到哽咽,停顿了一会儿,对方没说什么就挂断了。
从此,对方不再打电话来。
转瞬间,母亲逝世已近十二年,这位女子康复了吗?她的丈夫回心转意,陪伴在身边?她的小孩活活泼泼地上了小学吗?
如今,电话一响,我的耳际常萦绕着母亲对那位女子关切的叮咛,眼前常浮现母亲上楼吃力的身影。不知为何,对于来路不明的电话,我仍会以一颗包容之心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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