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多台风。那一年却也作怪,一个台风刚刚登陆十个小时左右,正是下起昏天黑地“回南雨”的当口,另一个热带风暴紧接着掠过了台湾海峡扑了过来。风灾水灾同时来到,海堤险情四伏,百年老榕竟被连根拔起,山洪暴发,好几个村落山体滑坡,一个江边县城可能在倾刻间被滔天洪水淹没--县城不远处,就是一个库区面积两千平方公里、蓄水量近两亿立方米的水库。
如同人们能够预料的那样,部队出动了,他们出现在天塌地陷的时候。公路上的军车排成了龙,一批又一批的官兵跑步冲向江边。我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一年的大洪水中他们出动了多少人,但我相信,那一年,当地驻军一定投入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人力物力参加抗洪抢险。采访中,一位老人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们这里会有这么多的解放军?一个浪涡子将一名士兵卷了出去,班长为了救他,两人都一下子沉到了的江水中,当战友终于在几公里完的地方找到小战士和班长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他们短短的人生途程。他们理所当然成为烈士。洪灾过后,当地县委和驻军党委联合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他们的事迹被媒体尽可能地追述、回放。
我的采访正是从追悼会开始的。在那里,我见到来自江西一个贫困山区的老农,也就是那位班长的父亲,沉默寡言,一脸老实巴交,眼里还注着两汪浊泪,开口却只会一句“感谢党,感谢政府”。老人家,为别人的生命和财产献出生命的,是你的儿子,你应该接受别人感谢,而不是相反啊!然而,我不忍心纠正这位大约大半辈子都没离开过山区的老农。
主题既明确,采写过程中军地双方都乐意配合,要车给车,找目击者立即安排,一路绿灯,“七分采访三分写作”,采写这样一篇通讯,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从发表到获奖到转载,连接下来,这篇通讯给了我颇丰厚的稿费收入。我写下的文字,即使连一个细节,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然而,这并未使我对此完全地问心无愧。十多年来,在这篇人物通讯的文字之外,还真实地发生过的另一件事,而我在写作中除了略去不提,别无选择,我甚至从来没有跟当地驻军和地方首长提起过。这件事,在我看来,比两名战士被洪水吞没这一灾难本身更令我心惊魄动。这也是当时我拖了两个月,才不得不动笔完成写作任务的原因。
在采访过程中我才知道,这两名小战士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十多年过去了,我原本早该写下被我省略的另一幕。被急流卷到几里外的地方,班长已经把那位水性不好的士兵抓住了,到了下游,江面相当开阔,水流也不再湍急,但离岸却远了。他们那个排的士兵都已经快一天没有象样吃些东西了--时间不允许。到这时候,可想而知都已经精疲力竭。这时候,他们的出现了一艘船,两名士兵立即向他们招手,呼救。这是一船闹洪水时在江中捡拾江中漂来的无主财货的船,当地土话叫“拾水”。
船朝两名士兵拢了过来,但保持在他们不能强行攀上船的距离。船主听到他们外省口音的普通话,明白了他们是参加抗洪抢险的士兵,就朝他们申出三根指头,作点钞票的动作,意思是,救你,给我多少钱?班长朝他喊:“我们是抗洪抢险部队的,身上没有钱!麻烦同志帮个忙!”船上的另一个人觉得,这见死不救是不是太过分了,但船不是他的,没他说话的份,终于没有开口。船主咕噜了一句“社会都进步到商品经济了!没钱也想找弹棉?你们以为还是人民公社吃公家的啊?”说罢,毫不犹豫掉转了头。两名抗洪抢救的战士眼睁睁看着船越走越远。当人们分别在两处找到他们的时候,生龙活虎的两个年轻人,已经是两具尸体。
当年,如果不是一个“政治任务”,采访到这里,我根本不想动笔写一个字。我向来不惮以最好的善意来理解我们的“人民”,然而,两名战士,却是被他们在天崩地裂之际要保卫的人,毫不留情地推向了死亡。采访的当时,我没遇到这位船主,如今,当年向我提供这个细节的人也已经不在人世。如果当时我真的遇到这个船主,以我的性情,很可能,采访会立即变成让采访对象吃我一顿老拳!
当年,我久久地无话可说,遑论动笔写作?我当时只有一个想头,这些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值得救吗?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有她的道德传统。人是一种不但追求此生幸福,甚至追求来生、或追求死后“天堂”的动物。世间所有的宗教,在向人们承诺来生,承诺天堂的同时,也将道德律令放在人们的心中,要求人们在今生里律己、向善。遵奉道德律令,无疑是获取幸福、通向天堂之门的一张看不见的“门票”,于是,一个人的今生,由一个人人组成的社会,由此达到了某种“和谐”。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他的道德力量也可以来自他的文化传统。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品格,被“思想解放”的“先驱”们砸得灰头土脸、声败名裂了,然而,在旧道德大厦的废墟上,“先驱”们何尝有过半点建设的努力?只会破却不能立的五四“文化先驱”,究竟是历史中的英雄,还是历史的罪人?
当某些道德律令遭到破坏、受到质疑的时候,一种通常被人称为“良知”的善良天性,会起到道义的担当,这就是儒家所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然而,见死能救而不救,在今天的中国,竟越来越成为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常态。这实在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恐怖景象!岂止一个天良丧尽的“拾水”的船主?
有人说,贫穷使人没有尊严,只有贫穷才导致偷盗欺骗等非法的、不道德的行为,只要经济搞上去了,人的道德水准必然跟着提升。我一直对这一看法持强烈的怀疑。就以当年我采写通讯的那个闹洪灾的地区,十多年前就已经敢言“万元户才起步,十万元不算富”,我敢肯定的是,那位船主绝对不缺两名士兵可能交付给他的搭船费用--搭船过江的船资,充其量五毛或一块钱啊!不,绝对不!在古老的道德体系崩溃之后,我们在获得越来越多金钱这一用以购买幸福、购买优雅的凭证的同时,也越来越贪婪、越来越丧失人性。船主,以及我们的“人民”们,更缺的,恰恰是做一个人立于天立于地的起码的天良!
有时,我甚至想,当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低到连天良都丧失殆尽的时候,洪水的水位高于警戒线,真的更可惧怕一些吗?抗洪又为了什么?如果地上的城市和乡村已经成为罪恶的所多玛城,不是连上帝都会降滔天洪水、降硫磺火于地上,以便于毁灭他们吗?人的罪恶缘自道德感、羞耻心的彻底缺失,当人普遍地到了踢踩道德,到了没有丝毫良知的时候,寻找拯救人们的诺亚方舟,或许并不当前往水之上、前往传说中,而当前往我们自己的心灵深处。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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