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嚎哭
我是被扼着喉咙的歌手,
我是被踩着脑袋的哲人;
我是被铐住双手的工匠,
我是被戴上脚镣的武士。
我是被飓风摧残的鲜花,
我是被狂飙腰斩的松柏;
我是被铁锤砸碎的钟鼎,
我是被镰刀残害的菁英。
我是所有被捣毁的庙宇,
我是所有被砍光的森林!
我是所有被荼毒的心灵,
我是所有被奴役的生命!
我在恐怖囚禁中挣扎,
我在贫病交加中奋起;
我要对着被毁的家园失声痛哭,
我要对着漆黑的夜幕疯狂怒吼:
还我大地还我自由!
还我天空还我自由!
───《嚎哭》2003-10
2.葬花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工厂,那些用苦难和血泪制作的,用在葬礼上烧掉,陪葬死人的葬花;像野兽一样凶恶的“麻髅”队长,百十个战战兢兢的劳教人员。
每天早晨我们五点多钟就被叫醒,动作慢一慢棍子便会打在身上。我们像一群幽灵沿着狭窄的楼梯挤下去,走在最后面的人会被野猪队长打上几棍。所有人都睏得神志不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点名,三百多个人象三百多只蛤蟆一样蹲在篮球场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站起来喊声“到”,声音还必须洪亮,否则也要被打一顿。叠被子,翻来覆去地叠,因为叠得不像豆腐块也要挨打。早饭,半碗馊米粥,几根发臭的咸菜丝。我尝试过几回,太恶心了,实在吃不下去。开工,干活,不准打瞌睡!
我每天从早晨七点到夜里十一点,坐在一张肮脏无比的桌子边,桌子上沾满了令人恶心的胶水,地上也是。那是一种有毒的廉价胶水,我们用它把塑胶泡沫片粘起来,做成葬花。我的手上和衣服上总是沾满了胶水,搓也搓不掉,开始我还起鸡皮疙瘩,后来就麻木了。但那种恶心的感觉从未淡化,直至现在,一想到那些恶心的胶水我还是想呕吐。
那间简陋的地下工厂的铁皮屋顶,从每年四月到十一月半年多的时间里,都像烤箱一样烘烤着我们,我们汗如雨下,口干舌燥,浑身冒火,却没有水喝。
“麻髅”队长认为,喝水会让人小便多,浪费时间,耽误干活。有时碰到阴天,要解小便,就必须象蛤蟆一样蹲在“麻髅”队长面前报告。麻髅队长会用它那双邪恶的猪眼盯着你,多半会让你回去憋着。久而久之,许多人也不敢再喝水。我的肾在上一次三年劳教时就已经严重受损,身体内水循环能力特差,总是感到口渴。我只有付钱向组长买水喝,我还得另外付给组长一份上厕所许可费,乘“麻髅”队长不在时弯着腰偷偷地跑去上厕所。
“麻髅”队长来了,每天最恐怖的一幕展开了,一长串人象蛤蟆一样蹲在那里,等待“麻髅”队长殴打。棍棍入肉,噗噗声响,伴随着声声悲咽求饶:“求求您队长,求求您队长,我不敢慢了,我不敢再做次品了,我明天一定完成任务,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那好像是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哀嚎,只要是人类,听了都会心里发颤。
“麻髅”队长不然,依然一棍接着一棍,棍棍入肉,噗噗声响。“麻髅”队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其余没挨打的人才会加紧干活,给他带来更多奖金。让他可以去豪赌,让他可以去找更多女人,在绝对专制制度的掩护下,充分体验皇帝般的感觉。
我们是活的死人,我们被关在墓穴般的地下工厂里,终年累月牛马般劳作。但是吃的比牛马还差,睡得比牛马还少,挨的鞭打比牛马还多。
我们并没有罪,和我们手里做的葬花一样,我们也是殉葬品,我们是极权暴政的殉葬品,殉葬我们的自由、青春、健康。
每个小时我们都难熬无比,那滋味就像你坐在拥挤的火车上,一天、两天、三天、要三年以后火车才能到达下一站。痛苦的感觉时刻相伴,真的是度日如年。
尤其到了晚上,疲惫不堪,睏得要死,上眼皮直往下耷拉。你得拼命挣扎,不能让眼皮阖上,否则来回巡逻的组长就会过来给你一顿痛打,让你彻底清醒。两只手还得机械地操作,拼命干出活来,明天还要面对狰狞的“麻髅”皇帝。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就是一千零九十五天,天天比坐在拥挤的火车上还难受,天天度日如年。
拥挤的、恐怖的、罪恶的共产主义列车!何年才能停下?何月才能解体?何日我们才能下车?
3.经典镜头:极左 + 极右
大操场上黑压压地坐着几千个衣着整齐划一的人,主席台上红旗招展,扩音器里乐声震天,各大队教导员带领大家唱歌,歌声此起彼伏。“共产党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五大队唱得好不好?”六大队教导员大声问。“好───!”六大队三百人齐声回答。“再来一个要不要?”教导员又大声问。“要───!”三百人又齐声回答。
五大队又唱起来: “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唱完之后,五大队教导员领着大家高喊:“六大队,”“来一个!”“六大队,”“来一个!”
这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共产党干部在开斗地主抢财产大会?这是延安革命根据地的共产党干部在开发动内战动员大会?还是北京的共产党干部在开庆祝武装夺取政权胜利大会?
不,都不是。虽然内容和形式完全一模一样,但这是广州劳教队,劳教人员在开一年一度的国庆大会。
我一直梦想把这一镜头拍给好莱坞,放给全世界人民看,作为经典镜头。不过这必须是一个分立式镜头,以上画面只能占全景的一半,左边一半,令全世界左派为之着迷的左边的一半。
另一半,同时进行的右边那一半,红旗掩盖下极右的那一半,铁幕后面令人恶心、令人呕吐的那一半,是这样的:
同是那数千个人,衣衫褴褛,像一群鬼,在几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工厂里奴隶般地干活。“老臭虫”教导员持一根高压电棍,“麻髅”队长和“飞毛腿”队长每人持一根胶木大棍,正在疯狂地电击殴打他们脚下蹲着的一排劳教人员,就像殴打一群蛤蟆一样。到处是鬼哭狼嚎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八层地狱传出的蛤蟆尖叫。其余没有被打的人个个毛骨悚然,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这些蛤蟆都是未经任何法庭审判的中国公民,每天被强迫劳动十六至二十二个小时,从来没有星期天。
他们反复殴打的那些奴隶都是因为体弱、有病、年老因而完不成生产任务,给他们挣钱较少的弱势群体。这个时候,这些队长,都成了最残酷的奴隶主,比现在世界上左派所能看到的最右的右派还要右一百倍,邪恶和残暴比纳粹有过之而无不及。
口哨声响,全体奴隶换上干净整齐的衣服,排好队去参加国庆大会之前,“老臭虫”教导员穷凶极恶地训话:“他妈的,都听清楚了,等下开大会的时候,统统给我作出笑脸,大声呼喊革命口号,大声歌唱革命歌曲。他妈的,这是革命任务,必须完成。他妈的,如果有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哭丧着脸,或者像快死了的人只动嘴唇发不出声音,回头我就叫他真死一回!”
“他妈的,各值班员、各组组长、劳教积极分子,都给我提高革命警惕,严密监视前后左右的人。发现有敢于违反党和政府的命令,违反所规队纪,做不出笑脸的抗改分子,回来后必须向我报告。我决不轻饶,按照共产党的一贯政策,打残他!打死他!”
这是一个在前苏联连续播放了七十三年的现实镜头,这是一个在中国已经播放了五十四年、还在继续播放的现实镜头。在近代史上,这应该是一个表现二十世纪人类苦难的永恒镜头。
左面是虚伪的面具,右面是残酷的地狱。
(待续)
(节自《悲怆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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