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大右派的故事
2004年11月15日,《纽约时报》宣布,他们的大右派时评家威廉·萨菲尔(William Safire)即将退休。美国总统布什第二任就职宣誓之后,明年1月24日的专栏,将是他的最后谢礼。与其他几位时评家相比,萨菲尔是个异数。首先是年纪大,萨菲尔已经75岁了,比别人大了一辈。另一特色是此公知多识广,他同时还为《纽约时报》的星期日周刊写一个语言专栏,时评退休后,这个文化专栏仍将继续开设。笔者最感谢萨菲尔的,则是他编过一本美国政治俚语辞典,读报时很有帮助。萨菲尔还是个小说家。萨菲尔的时评好看,原因之一是他常常来点“小说味”。比如:我要给尼克松(已故美国前总统)打个电话,听听他在天堂里对这一国际事件有什么分析。
为什么萨菲尔会经常提到尼克松呢?这就是他压过一般时评家的关键优势了--萨菲尔曾经是个政治“圈内人”(insider),当过好几年的尼克松文稿起草者,有资格旁听内阁会议,亲身接触过最高机密,对美国政府最高层的日常运转有着零距离观察的经验。美国老一代时评家多是圈内人,最著名的,就是那位直到六十年代依然独领风骚的李普曼(Walter Lippmann)。他的专栏,就连我国《参考消息》也是一定要翻译登载的,而且周恩来总理必读。萨菲尔可算是那一代人的最后遗响。如今美国的大学文科学院左派当道,已经培养不出李普曼、萨菲尔这样有本事穿梭政界和报界的两栖交流人才。
说起萨菲尔和尼克松的相识,还牵涉到当代外交史一大趣话---莫斯科“厨房辩论”。1959年7月,尼克松以副总统身份去苏联为“美国展览”剪彩。尼克松是十月革命后正式访问苏联的最高阶美国官员。萨菲尔当时也在莫斯科,担任一家大房地产商的媒体公关。他的公司在展览会上放了一套“美国典型住家”的房子,萨菲尔负责作宣传。1950年代的苏联,条件比较差。甚至在莫斯科,一家数口也常常只能挤在一间公寓房间内。展览会所显示的美国科技水平和生活水平,对苏联领导人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当时的苏共总书记是矿工出身的赫鲁晓夫。他在压力之下,就顾不得礼节了(这位以后还在联合国脱下皮鞋敲桌子呢)。在展览会的彩色电视机(俄国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玩艺)和摄像机前,赫鲁晓夫大谈共产主义的优越性。最后,尼克松辩解道,他父母在加利福尼亚开一家小杂货店,子女从小就得干活,自己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大资产阶级代表。赫鲁晓夫不屑地说:噢,店主都是贼。事关父母,尼克松终于忍不住反击了:贼到处都有,我见到这里的人买了肉之后,还要用自己带的秤再校对一下呢。按英文语境的习惯看,尼克松的话更毒,因为苏联的肉店是国家所有,尼克松暗示苏联公民不相信国家,怀疑国家掠夺他们。但彩色电视当场回放,画面上却是赫鲁晓夫显得更有气势。可怜尼克松虽然出身贫寒,毕竟读了大学,当过律师,法庭上一口一个“尊敬的法官先生”,哪里见识过大批判阵仗?他后来写回忆录《六次危机》(有世界知识出版社1972年中译本,黄兴等译),危机之一就是赫鲁晓夫的粗鲁挑衅。
萨菲尔在展览会现场也看了电视,他料到尼克松一定在找机会翻本。由于主客不和,这时场面有点乱。萨菲尔收去围在展览房四周的隔离链条,大叫道:向这里来啊,来看美国人的典型住家!尼克松和赫鲁晓夫果然走过来了。两人走进屋子后,萨菲尔又拉开后门,放进一批苏联观众。前有俄国平民,后有各国记者,尼克松和赫鲁晓夫一时被堵在观赏厨房的栏杆边。
每个人的一生中大概都会遇到几次奇迹。这些奇迹能够改变你的命运,但是,奇迹只会延续5分钟。能不能抓住这5分钟,就是英才和庸人的区别。萨菲尔抓住了这5分钟,帮助历史创造了一些最有趣的时刻。
尼克松也抓住了这时刻。当时苏联报纸笑美国人吹牛,不相信工人住得起这样的房子。尼克松介绍道:这种三房一厅的住家,在美国非常普遍,工人都能购买,可以分30年偿还银行贷款,负担并不重。一则是显然不懂美国的信贷消费,二则可能翻译有点问题,赫鲁晓夫立即叫道:看啊,这就是资本主义,他们给劳动人民造的房子只能用30年,而我们苏联造的房子足够从爷爷住到孙子!当然,美国人第二天翻开报纸,觉得赫鲁晓夫讲了大蠢话。在美国人看来,他们的副总统很漂亮地赢了苏联的正主席。
“厨房辩论”时,记者都在尼克松和赫鲁晓夫的后面,被苏联警卫拦着不准进厨房,只有萨菲尔在里面。他抢过美联社记者的照相机,为两国领导人拍了一张。萨菲尔刚把机子还过去,记者卷过胶片又塞回来了,还大骂道:白痴,你的手遮住镜头了!第二张照片传遍世界。照片上,尼克松侃侃而谈,赫鲁晓夫挺着肚子很不高兴的模样。萨菲尔本来只想拍两位国家元首和公司的洗衣机,但是突然挤过来一位苏联官员,占住洗衣机边上的位置。曝光时,这位官员正好闭着眼睛,因此照片上的样子也很难看。多年之后,萨菲尔方才知道,这位不请自来的闭眼客,竟是继赫鲁晓夫之后的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
那年萨菲尔30岁,正考虑自己的职业前途。“厨房辩论”之后,他决定跟随尼克松。萨菲尔发现尼克松机警聪明,决非等闲人物。尼克松竞选总统时,萨菲尔加入了他的班子。后来尼克松闹出“水门事件”,黯然下台。萨菲尔在白宫律师约翰·迪安(John Dean,此人后来向法庭和国会全盘吐出尼克松的幕后谈话)警告尼克松、表示调查无法制止的当天,离开白宫去了《纽约时报》,得以全身而退,不必面临违法还是卖主的两难窘境。
萨菲尔刚到《纽约时报》时,别人都当他是强行移植的异体器官。直到一次同仁野餐会,某编辑的儿子掉进池塘,萨菲尔跳入水中救出男孩,排斥现象才突然消失。这之后的30年,萨菲尔的锐利眼光和精致文字,逐渐成了《纽约时报》一块招牌,他还得了一次普利策奖。那位得了两次普利策奖的弗里德曼就说过:他一直将萨菲尔作为自己的榜样。
只是岁月不饶人,执笔《纽约时报》30十年来,总统换了几茬,萨菲尔不再可称“圈内人”。布什上台之后,美国舆论两极分化,他也越写越右,简直成了白宫的义务辩护士。笔者记忆所及,只有对关塔那摩的恐怖嫌犯,萨菲尔有不同意见,他认为那些人应该拥有更多法律权利。其实萨菲尔从前并没有如此强烈的派性。1992年大选时,他不投共和党的老布什却投了民主党的克林顿。后来克林顿夫人希拉里推动全民保险,不但得罪了意识形态上痛恨这类措施的右派,很多将个人健康状况--特别是性能力--视为最高隐私的左派,也坚决反对国家包干,萨菲尔才开始带头攻击克林顿夫妇。他对希拉里甚至不太讲究绅士风度,克林顿私下向友人发泄说:他恨不得一拳打歪萨菲尔的鼻子。
这样一位多姿多彩的名家,后辈里似乎难有匹敌。《纽约时报》能找到谁来替代?人们怀着极大的兴趣,等着编辑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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