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长青: 中国精神病院里的政治犯
共产苏联曾把异议人士关进精神病院“治疗”,今天已不是秘密。前苏联持不同政见者麦德维耶夫的那本《谁是疯子?》就曾详细揭示了这种迫害过程。当年苏联在国际舆论压力下,被迫退出“世界精神病学协会”;直到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终止以精神病名义迫害异议人士的做法后,才被允许重新加入。 近年不断有报道说,中国政府在“学”苏联,利用精神病院迫害异议人士。1992年在天安门广场打出“平反六四”横幅的王万星,就被关进精神病院,至今已经10年了。他妻子说丈夫根本没有精神病。但医生诊断王万星是“偏执狂”。根据精神病治疗手册,患这种病的人如对社会构成危害,要终身监禁。王万星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他的情况是个别的,还是有某种代表性?在“世界精神病学协会”8月底于日本横滨举行三年一度的世界大会之前,美国“人权观察”和荷兰“国际基金会”联合发表了一份长达289页的报告。该报告指出,在九十年代,中国因政治原因而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人,有3,000多。由于该报告是以中国官方精神病学刊物中的数字和案例做的推算,因而引起国际舆论的重视。
虽然人们仍可质疑这个推算数字的准确性,但以我本人在中国的精神病院工作的经验,以及具体了解到的“病例”,可以证明这种问题是存在的。
我在上大学前,曾在黑龙江省精神病院工作了6年半。大约1972年左右,省公安厅给我们医院送来一个“台湾特务”,说要进行司法鉴定。出于好奇,我去特护房间看了这个“病人”;结果相当失望,因为想像中的间谍都是精明强干,或者像007那样潇洒睿智,但我眼前却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小的17岁男孩。
通过主治医生得知,这个少年是在当地克山县火车站发现的,他说和“阿姐”在一个地下室长大,阿姐不断向台湾发报。公安人员按他说的地址,各处找了两年,用掉几万经费,也没找到那个发报的“阿姐”;后来怀疑他可能有精神病胡说,因此送来鉴定。
当时医院使用了特别的鉴定方法,用药物把这个“病人”的血糖降到最低点,即临近死亡边缘,意识能力丧失,然后公安人员模仿他阿姐的口气,向他要联络暗号和地址。中国曾红极一时的革命小说《红岩》中就有这样的情节,国民党特务给中共《挺进报》主编成岗使用这种药物,在他意识丧失之际,套出了他上级的联络地址,结果使重庆的中共工委书记许云峰被捕。
这种鉴定法的坏处是,病人身体不仅受很大损害,而且一旦血糖降低时间过长,或抢救不及时,就有生命危险。医生们对这个“台湾特务”这样侦测了两次,都没有套出需要的口供。最后一次,由于抢救失效,这个少年死了。
今天回想起来,这个少年不可能是什么台湾特务,他可能就是一个夸大妄想型的精神病患者,那些阿姐的情节,是他的臆想。从常识角度,国民党的特务在克山那样的小县城能发什么报,那个县城既不在边疆,更无任何军事设施,这个农业县在全省出名,主要是因为出了“克山病”(一种因水质导致的大骨节征)。
《红岩》是小说,那里是国民党残酷对付共产党人;而我目睹的是真实,共产党把虚幻抓到的“台湾特务”真治死了。历史真成是一幕讽刺剧。
第二次遇到类似病例,是在1986年。当时黑龙江省伊春市有个叫王福绵的工人,不断上访告状,揭发伊春市委书记王斐贪赃枉法,以及包庇他的儿子“王小三”胡作非为。王小三被当地人称为“王衙内”。结果王福绵被以“侮辱诽谤罪”判了三年。王福绵不服,服刑了两年多还在监狱大喊,“只要老子活着出去,就到北京去告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刑满释放后,王福绵果然去了北京,不仅向中央信访局递了材料,还带着他的朝鲜族妻子李华生一起,找到当时写了不少揭发冤案等报告文学的《人民日报》记者刘宾雁的家里,向他面诉了冤情。
但就在刘宾雁所住的《人民日报》宿舍大院旁边,从千里之外开来的伊春市公安局的4辆小车,已埋伏在四周。王福绵从刘家一出来,就被塞进警车,拉回了伊春。
这时伊春市委书记王斐已被提升为“中共黑龙江省委组织部长”,权力更大了。王斐们决定不再判王福绵徒刑,因为刑满释放,他还会去上告。他们指控王福绵有“偏执狂”。偏执狂是精神病中最难治的一种,如果对社会构成危害,需要终生关在精神病院。
伊春市公安局从我工作过的那家医院请去了三位医生,给王福绵做司法鉴定。三位医生被好吃好喝招待后,仅和王福绵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然后就按照伊春公安局的意见,把王福绵“确诊”为“偏执狂”。
刘宾雁对此相当愤怒,因为王福绵是在他家门口被抓走的。他争取了两年,最后《人民日报》领导同意调查这个案子。他带了两名青年记者,去了黑龙江。但黑龙江省委推诿说,查不到王福绵在哪所精神病院。我当时已在《深圳青年报》工作,正好当时回家乡看父母,于是刘宾雁托我利用原来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关系,查王福绵的下落。
经过原来的同事提供的线索,最后查到王福绵被关在哈尔滨市郊外50公里的“黑龙江省公安厅精神病管制院”。于是赶去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到这所特殊医院,它不仅地处荒郊野外,四外不见人烟,而且有高墙、铁丝网,门是铁门,和监狱差不多。医生、护士都内穿公安制服,外套白大褂。
这家医院的副院长,是从我原来工作的医院调来的,通过他的关系,我见到了王福绵,但护士一直在场。虽然谈话仅有十几分钟,但我没有感觉王福绵逻辑思维有问题。最后握别时,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把一个小纸条和一点钱塞到他手里,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机警地把东西攥进手里,护士一点也没发现。仅从这一个动作,也使我感到王福绵脑子是好使的。我在纸条上告诉他,刘宾雁已来调查他的案子。
后来还是通过那位副院长的关系,刘宾雁和他的两名助手一起到这家医院采访了王福绵。刘宾雁后来在他的《自传》中写道,“院长和病房的医生经过一年多的观察,都觉得王福绵不像有精神病的人。我们和王长谈,把他的话录了音,觉得他神智清醒,逻辑能力很强,毫无病态。”
为了了解王福棉被鉴定为精神病的过程,我和刘宾雁又坐了一夜火车,专程去了黑龙江省精神病院,找到那三位给王福绵鉴定的医生。其中两名资深医生认为王福绵仅有人格障碍,但那位年轻的医生坚持认为是偏执狂。说来也巧,这位年轻医生原来是给马看病的兽医,两年前改行做了精神科医生。最后伊春公安局觉得“偏执狂”这个病名比较合适,于是王福绵就被和七个真正的疯子关在了一个病房。
刘宾雁返回北京后,把王福绵的冤情写成报告递交了胡耀邦和胡启立;还没等有下文,就开始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刘宾雁被开除党籍,胡耀邦被迫辞职,我也因签发劝邓小平退休的文章而遭撤职反省,报社被关闭。后来我把王福绵的冤案写成文章,用笔名发在了香港《百姓》杂志上。
在临来美国之前,我在深圳收到王福绵的一封信,得知他最后屈服了。因为没有人再能救他,为了不被当作偏执狂关在疯人院一辈子,他认罪了,同意了公安厅的一切说法,并在省公安厅草拟的四条保证上签了字:出院后不上诉不上告;不乱说乱动;不和刘宾雁等坏人联系交往;遵纪守法、永不翻案。签字后,他被送回家乡。他信中说,不再和他们斗了,要做点小生意。
其实王福绵有一点还是幸运的,那就是他在精神病院时,吃的不是真药。正常人多年吃那种治疗精神病的药,最后也得吃成痴呆。那位我认识的副院长经过我们做工作,最后同意只给王福绵吃假药。当年医院为鉴别假病人(如上山下乡青年为了返城),制作了一种假药,它和真药氯丙秦一模一样,但里面是淀粉。今天用真药,明天派假药,然后让病人谈感觉,那些装病的人,几次就说出了破绽。
当年轰动中国的日本电影《追捕》中就有这样的情节,高仓健饰演的那个遭到陷害的杜丘,被关进精神病院强迫吃药。但护士一走,他立即把药想法呕出来,不然的话,他最后就会像室友横路靖二那样,在药物作用下,变成痴呆,让他从楼上跳下去,他就会纵身自杀。
从黑龙江省公安厅最后释放王福绵的方式可以看出,公安人员并不认为他是偏执狂,因为让精神病人签署那种“保证”,不合逻辑和常识。它只能证明公安机构是把王福绵当作正常人对待的,只是在利用精神病院来惩罚异议者。
王万星的情况也类似,据自由亚洲电台的报道,王的妻子“为了使丈夫早日回家,她只好在明知丈夫没有病的情况下,违心地接受当局的数十条苛刻条件和安排,而当局却又一再食言。”“最近有关部门又向她表示,要放王万星回家,但依然附带诸多条件。”如果王万星真的是严重的偏执狂病人,按医学规定不能被“安排”回家,更不应该由公安部门出面安排。这一切都令人质疑背后可能有其他非医学的因素。
近年中国虽开放改革,但在精神医学领域,却有倒退的变化。一是精神病患者大量增加,但得不到及时治疗。据中国卫生部长张文康去年4月透露,目前中国约有各类精神病人1,600万(相当于一个荷兰),但全国住院床位很少,绝大多数得不到住院治疗;二是海外不断有报道说,中国政府把异议人士、法论功学员、工人领袖等关进精神病院“治疗”。
美国辛辛那提大学的精神病学助教庐阳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中国当局把精神正常的法轮功学员关进精神病院,强迫用药,长期关押,还用电休克的方式来强迫他们放弃信仰。”“人权观察”的报告说,“在过去一年半中,大约600名法轮功成员被关进精神病院,其中三人已经死亡。”
因此,中国政府如果想“避嫌”,减轻在这方面遭到的国际舆论批评,起码应进行这几项改革:
第一,放弃中国的精神病鉴定标准,采用国际精神病专业公认的统一标准。王福绵被“诊断”为精神病时,中国的“偏执狂”司法鉴定标准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病人,自信力强,主观武断,刚愎自用。多具有一定文化水平,智力较高,精明能干,但看问题片面,不接受批评;对现象主观臆测,牵强附会;其妄想有一定现实性,内容并不荒谬。早期易被视为(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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