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人傻,钱多,速来!
(新“下海”三陪小姐的电报用语)
媒介报道河北廉政风暴,记者顺手捎带出这个细节--在隶属于邯郸市的某县,一位浓妆艳抹、神气十足、刚刚“下海”的“三陪小姐”兴冲冲地给仍在家乡种地的小姐妹发出一封电报--电报主题不过是“一起下海”,可其用语简明扼要:“此处人傻,钱多,速来!”
人傻:大约指当地人对于现状理解的模糊和含混。改革开放,苍蝇臭虫跟着一起进来,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举国欢跃,敲锣打鼓摆“苍蝇大餐”或“臭虫盛宴”;
钱多:据传媒报道,经查实,当地一些官员,在嫖妓时,多为公款消费--这是挥金如土的秘密,也是小姐“钱多”印象的来源;
速来:这当然是一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江湖气。可这样的江湖气因为短视、因为无知、因为愚昧、因为贪婪而让人欲哭无泪……
放大这个短语,能够洞见社会剧烈变迁以及在变迁中一些人心灵迅速异常的荒漠化。这样的“荒漠”,具体说,就是价值体系的颠倒。“多元”当然好。可颠倒黑白该怎么说?情色交易对于所谓现代化是一个巨大讽刺:人类在情色一事上,是在堕落还是在成长?当年的西门庆的眠花宿柳,好像还不能用公款现金或是转账支票?甚至连所得税乃至于增值税也一并逃了?
这样,抛开这个短语背后原始积累鲜血淋漓的贪婪不说,本语堪称生动传神--那小姐未必念完高中,可切身切肤的体验给了她真切的灵感。它再次证明创作来源于生活!
●从那天起,我给自己判了三年徒刑!
(一位面的师傅的话)
媒介报道一位出租车师傅的耐劳与勤勉,读完像一篇劳模事迹报告。对于报道中的事实,没多少疑问,有疑问的是这类“事实”的表述方式。“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可那种空疏的、不合逻辑,尤其不合人性的表述方式,却不会一夜之间雨打风吹去。
巧的是,一次在“面的”上与师傅闲聊,无意间聊到工作,聊到个人奋斗,聊到发家致富。那位师傅很年轻。他说原来在单位开车,很穷,很被人看不起……后来,因为一件人事纠纷,被对方侮蔑为“穷得叮当响”,于是下海干出租,开上“面的”--
“从那天起,我就给自己判了三年徒刑!我给自己定了好些纪律--每天说几点出来就几点出来,说几点回去就几点回去!吃饭时间说十分钟绝对不吃十一分钟!饭馆的饭绝对不吃!太贵!还脏!我每天两张烙饼一暖壶开水!自个儿给自个儿判了,劲儿就来了--活儿再不顺,一天也至少要对撅干上12个钟点……”
……三年下来,他还完全部买车贷款。
……三年下来,他个人存折上添进20万。
这20万不是期货贸易者手中的20万,也不是金融投资者手中的20万。它是一个底层劳动者一滴一滴一分一分锱铢必较用力气换来的。
自然,我更对它独特的、有个性、有气势的表述印象深。而媒体文本的相似题材报道,苍白不说,其实也是一种失真。在如此情境中,语体的优劣便不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优劣。劣质的语言常常将真实的东西传播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
毛泽东与斯诺聊天,说:“我这个人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这段话,斯诺先生当时没大听懂,及至成文,变成“我是一个手执雨伞云游世间的孤僧”。斯诺的意思与毛泽东原意已不是一个意思。性格变了,风采变了,味道变了--全错。
●该出手时就出手
(电视连续剧《水浒》片尾曲歌词)
《水浒传》是一部全力张扬个性的小说。不过,到了“英雄排座次”后,它立刻变得特别难看。难看的原因,不全因为众兄弟都被招了鸟安……自打一百单八将被捆到一起后,便越来越像乌合之众。单看都是好山水,拢到一处,却成了杂货铺。好汉挨着好汉,对比弱了,张力小了,个性丢了。
这样看,“该出手时就出手”一语迅速风靡,最主要的,是因为它合盘托出了一把鲜亮的个性。这里的“出手”,当是个性魅力的“出手”,思想风头的“出手”……反正它不会是集体听报告,更不是排排坐,吃果果,或者一站一大片,打太极拳。
而且,仔细想,此语还像一道多解多元方程:杀价的、宰熟的、捞票的……等等,现时都正“该出手时就出手”。这就是说,当多种不同质的炸药被捆到一起后,一个短语便进入到通常所谓“信息复合状态”:当千言万语千层万次千思万想汇成一句话,而这句话又赶巧深刻地契合了某种当下社会心态后,它不流行谁流行?
是,对这样的流行“负有连带责任”的,还有媒体的选择。一般说,电视媒体,尤其是一部品质上佳的电视连续剧,其影响范围,尤为大焉。而说到对当下社会心情的契合,有个现成的巧合--与曾经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心太软》向隅独泣的叙述风格相比,“该出手时就出手”一语的“语貌”仿佛快刀。“泣”了一年,刚好有一把朗朗上口的“刀”“闪亮登场”,也便招引无数唇舌跟着它“不胫而走”。
●没本事的人才开自己的车呢!
(一位买车者的自言自语)
朋友买车,不管买什么车,都让人高兴。高兴就道贺……至于道贺道出一句妙语,算是意外。意外收获。
道贺就是说好听的。这类“好听的”,像岁末贺卡上的祝辞,也像发放年终奖金时的演讲。人家买车,你如果打心眼里愤慨,不如闭嘴。
当然,究竟是怎样的好听的,已经全忘。概言之,无非“事业有成、成绩显著、保值消费、时尚新宠”之类。没想到,朋友却说:老实人、没本事的人才开自己的车!神通广大者,紧握权柄者,要过开车瘾,开的也是公家车--开公家车,烧公家油,走公家路,办自己事--那才是真本事!
朋友的话,不像是那种因“仇富”而心理失衡者的咬牙切齿。我道贺中的“成功”,是就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而言。可朋友话语所言“有本事”,则属权力与地位层面的成功--常常,对话就像两只碰碰船,矛盾或砥牾的水花在碰撞中飞溅而起。
这样看,“他开的车”与“他开的自己的车”与“他开的自己买的车”,细细比较,差异极大。一般泛指层面的说辞当然可以不计较,可一旦涉及到养路费、年检、保养费、油钱等,其含义中的微妙差别就变成支出的巨大差额--将公车完全当作私车用,支出是零;而真正意义上的私家车,支出则必定是百分之百……
经常,在含混的语言背后,其实刚好包含着最清晰的不同。
●朋友之妻不客气
(一个朋友的俏皮话)
当很多婚外恋发生在熟人、朋友之间后,先是吃惊,然后是奇怪。
可再一想,奇怪也就没了。如果这样的事情也要奇怪,那今天,需要奇怪的事情会奇怪不过来。比如本语,不过将“朋友之妻不可欺”的老话儿变动了两个字,可它记录下来的却是惊人的“文明”成长。而且,虽然“不客气”一语用了轻松、调侃口吻,可这样的调侃多少令人害怕--它是那种让人越想越害怕的害怕。它就像从一张干净纸的背后洇过来的脏颜色:抠不下去,剜不出来,擦不干净,触目惊心。
是,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怕”是说如果你把它当真。不过,在玩笑中折射出的世事人心,却可能是一种抽象的真实,不全是假。真的连朋友的妻子也“不客气”,世事人情该怎样粗砺、冷漠?将“朋友之妻不客气”置换成过去的老话,就是“兔子要吃窝边草”,这是一个悲哀的胃口。
语言最有可能成为传达真相的媒质。甚至说,它本身常常就是真相。在民间语汇大量库存中,尤其如此。“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样的媒质不仅钩住了一团喜悦之情,而且它就像一篇社论一般,点评了一个真实瞬间。
●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话剧《坏话一条街》台词)
在话剧《坏话一条街》中,说到“长城的砖头都跑哪儿去了”,神秘人说:“都被人民拆回家去砌猪圈了。”
耳聪:“不会吧?拆长城的砖多麻烦呀!”
神秘人:“你不了解人民,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神秘人的话有道理。
为省下几块钱而每天中午搭伙吃饭,麻烦不麻烦?可大学里的许多贫困生几年如一日就在这么做。在作家何健民作品《落泪是金》中,很多贫困生说,搭伙吃饭,省钱不说,尊严也多少保住一点儿。而自己单吃,整天看别人吃好的,心理不平衡……“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个朋友问我假矿泉水的利有多大?我说五毛。他说瞎说。我说,那你说有多大?他开始一笔一笔给我算账。从自来水多少钱一吨,到加封瓶盖多少钱一个。算下来,一瓶售价在两块五的假矿泉水,至少可以赚两块……朋友说,认识一个做假水的,良心还好,怕自来水不干净,买来矿泉壶,专门制作从矿泉壶里流出来的“矿泉水”……这样罗嗦烦琐的违法乱纪在看了《坏话一条街》后全明白了……“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次“打的”,师傅长吁短叹,为下岗人太多着急。说,下岗人太多,莫不如让大家早点退休。我说,怎么早?他说,男的五十,女的四十五。我说,那又怎么样呢?他说,那就好了,那就没那么多下岗的了……我说,背着抱着一样沉。他说那可不一样,退休的心情和下岗的心情能一样么?我一想,也对。虽然早退下来,还是要找事儿干,还是麻烦……不过,“人民是不怕麻烦的!”
一句寻常话能否快速流行,一是看它脱离了原有语境后是否还能诱人联想;一是看它话语包装的袋子是否具有良好弹性,以便在与原语境完全不相干的情境中进行新意义的再次充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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