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深圳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够去心平气和地干许多过去不屑干、不愿干、不敢干的工作。这歌厅的管理就实在让人蛮头痛的。到这儿的顾客哪个不是来寻开心找刺激的?另外如果有工商、市容、税务、防疫、文化公安等部门机关的公务员到这儿消遣,还得特别优惠关照一下。
彬处理矛盾纠纷的方式态度总是不卑不亢。她喜欢跟客人讲道理:“您的要求我们可以考虑,不过您必须讲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来。”她好像要跟客人进行辩论比赛似的。而我处事要比她圆滑得多,不管客人如何无礼,说出怎样下流的话,我都说:“您说得有道理。”“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开导彬说:这种地方的事事非非就那么回事,只要能把客人的钱哄到手就OK了。 在歌舞厅我尽管小心周旋,还是出过事。一次一位顾客遭到陪舞小姐的冷遇,保安小刚忽然跑来管闲事,冲客人嚷:“人家不理你,你就算了嘛,何必没完没了呢。”那客人当时就不干了,张牙舞爪地大吵大叫,幸好有位红裙陪舞郎出面解围,拉住那客人手说:“大哥别生气了,我陪你跳舞。” 那红裙女郎至今我都不知其姓名、年龄,干她们这一行的都属于地下工作者,不轻易暴露真实身份的,我给这个帮过我一把的女孩起了雅号,叫茶花女。茶花女也是个好出风头的主,自那以后她常替彬处理纠纷。
其实在这儿做事得多长几个心眼,稍不小心就会得罪人,首先不能太讨好老板,那总会被同事所唾弃。工作上更不可无谓地冒尖,得到老板的表彰越多就越会成为同事们的众矢之的。“茶花女”与彬都不大会做人,所以一个被人嫉恨,一个被人看不起,我倒是一个能左右逢圆的老好人。
那个叫小刚的保安不久就被炒了,他临走时还斥责了我一番,说我是哈巴狗。我心平气和地开导他说:“咱们为什么来深圳,是来打工的,是来挣钱的,不是来主持什么正义的,就凭你我能主持得了什么正义,做个哈巴狗有什么不好,哈巴狗有饭吃,总比做个丧家狗、做个落水狗被人痛打强,等你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谁会承认你那点尊严。”小刚扬长而去了,走路的姿式完全是军人的正步,他是个刚刚转业不久的军人。 我总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其实很多东西我也搞不清楚,我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事最好,我只知道怎样做人做事不行。 想当年我也曾像小刚一样炒过老板,扬长而去过。可当炒老板的痛快劲过后,我就得流落街头。看着橱窗里的美食流口水时,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适合这个社会?需要改变的是别人还是我? 我喜欢凭窗眺望灯火辉煌的深圳夜景,这个时候我会想入非非,也会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我的情感在这紧紧张张的生活中变得麻木不仁,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感动我了,我甚至丝毫也不想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乏味,那么滑稽,我有时会有种难以摆脱的厌烦情绪,就常有种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的感觉。想当年我刚到深圳闯天下也有那么股自命不凡感。那时我同几位结义朋友一起从内地来到这儿,到了才晓得找不到事做的滋味,先一步找到差事干的也顾不得别人了。什么同甘共苦、同舟共济都忘得一干二净,大家最终都作鸟兽散了,现如今那帮结义朋友中也有混起来的,有的在福田市场做起了生意,还有位在布吉海关附近购置了房子……贫困潦倒时,我曾向他们借过钱,可他们却说:“我不能施舍给你。”后来我想开了,谁叫自己不争气、养活不了自己呢?如今我把除睡觉以外的时间都用在了挣钱上……
“我不想活了,活着真没意思,整天都是为了钱。”在歌厅我自言自语地叹息道。一位服务生插话说:“你打算去跳深圳河,还是到小梅沙跳海,我打的送你去。”另一位服务生说:“别那么想不开,看一场电影就好了。”我说:“我还用去看电影,我觉得我天天都在看电影。”“茶花女”这时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我一会请你吃夜宵。” 夜已经很深了,果然“茶花女”没有食言,请我下馆子,啊,我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活着就是有情调“茶花女”告诉我:她父亲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她在深圳的底细,来信说不想活了,这辈子没脸见人了。她问我该怎么办?我感慨道:“人总有比命还看重的东西。”“茶花女”说:“我也不是从小就立志要做三陪的,还不是没办法,我当初来的时候计划也美得很。你呢,你来深圳有什么长远打算?”我说:“我是被人骗来的,来了后找不到事干,又把钱花完了。”“啊,那你怎么办?”“茶花女”问。“当然只有两条路走了,一条是去做乞丐,一条是去拦路抢劫。像我这大小伙子又怎么好意思去要饭……”“茶花女”插话问:“那你拦路抢了多少钱?”我有些生气道:“你凭什么说我拦路抢劫?我最后又找到了第三条路:和几个同乡一起捡易拉罐卖,等渡过难关,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茶花女”惊喜道:“原来我还以为就我一个很惨呢,原来你也是个丧家犬。”我说:“那就为丧家犬相聚干杯。”
有一天傍晚雨大,顾客不多,我想这一晚的工资可以轻轻松松混到手了。但我估计错了,正是这一晚出了事。并促使我决定辞掉这家歌厅的工作。 大约是晚上9点,来了3位顾客,其中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对紧随其后的彬说,上10位小姐,彬愣了一下,那男子道:“怎么不明白?这里也是要竞争上岗的。”结果我们只给他们找来9位陪舞女郎,彬向他们表示欠意,那中年男人道:“咦,再加上你不就够了吗?”彬声明:她不是干这个的。彬这一句连那几个陪舞小姐听着都不满,个个直撇嘴。那男人问:“那你是干什么的,你的档次比他们高,你说个价钱。”说着按着彬的肩膀,强使她坐在他身边,对她百般调戏。歌厅里保安、服务生,包括我,没有一个愿帮彬一把。那中年男人将脸贴近彬的脸:“你有多漂亮?也就是鼻子、嘴长得好,眼睛眉头也不知从那儿捡来的。”其同伙嘻笑不止,男子说着就要摸彬的脸。彬恼了,用骼膊肘一挡,正好顶到那中年男人下颚,那男人不干了,打了彬一记耳光,彬立刻还了那人一耳光就跑了。打的并不重,她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雇员打顾客,这在歌厅里还是头一次,连老板都惊动了。老板连连向那男人陪礼,并保证要把彬炒掉,那中年男人大不答应:“炒掉她就完了?她当着我同事面打我,我以后还怎么做人?你们这的人一点不懂规矩,教她学学规矩,叫她出来给我跪下递杯茶,这事就算了了,不然我叫派出所的朋友抓人。”老板只好去找彬谈。 大家都认定以彬的秉性肯定不会给那人下跪。我们歌厅的人并不怕什么大款,我们的生意又不靠二三个有钱的顾客来支撑,可那人并不是个大款,而是新调任到这一片的工商干部。老板把这一情况告诉彬时也并没有强迫她去下跪,只是说:“你不去我不勉强你,我去好了。人家动一根小拇指就能搞垮我们。”当时彬二话没说,疯了一样撞门而出,径直奔到那工商干部面前,如伐倒的树一般双膝跪倒,头也不抬地说:“大叔对不起了。”那工商干部显然被彬这忽如其来的举动给镇住了。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数也没数地甩在桌上:“买单!”然后起身就走,并对两个依旧呆坐在原处的同事吼道:“你们打算住在这吗?”老板拿着那钱追出去,连说:“不用买单了。”
彬长时间地跪在那里,头低得很深很深,头发几乎挨到地。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忍了很多年的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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