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游记

我不能说我看见了真正的凤凰,只能说我看见的正是我想见的凤凰。
从第一次读沈从文的边城,就希望自己能有一天作一次真正凤凰之游。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总是未能成行,到了今年,突然发现媒体上凤凰铺天盖地而来,让我感觉:再不去就不行了。几经周折,还是没有约到合适的同游,算了,自己一个人去!在网上查了一大堆资料,也不敢和朋友们说(怕他们的强烈反对),请好假,带上必需品,揣上一本沈从文,走也!
一路艰辛按下不表,坐火车到吉首换乘汽车,终于踏上了凤凰的土地,在一个江边的家庭客栈住下后,看时间还早,决定先坐船放松一下。船都停在北门码头,北门是凤凰现存的两个古城门之一,名“壁辉”,主城门外尚有一圈副城门,修筑副城门据说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副城门外是一级级台阶通到河边,河上有木板桥,还有两行石墩,可以踩着过河,名为“跳岩”,船到此便不再上行。船家说坐船下行可以去到沈从文的墓地,那我当然是要先去看沈老了。
那条河名叫沱江,水质不是很清,有很多水草,流速也不是很快,从河面向上看,两岸的民居基本上都是现代建筑,船家说只有虹桥边还有一些正宗的吊脚楼。听着船家讲着典故,船过虹桥后,果然看见几间破败的木质吊脚楼,挂着几串褪色的灯笼,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便也没有多大的失望。坐在河边的吊脚楼畔的女子现已不复存在,江上的游船来来去去,河边妇人的捣衣声时常为机动车声打断,沧桑之感顿生。
船刚在沈从文纳骨处的山脚停下,便有许多小孩上来叫卖草编的昆虫,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正待躲开,有一小女孩说:“姐姐,买一只给沈爷爷吧。”我有点动心,不想七八个小孩一拥上来,“姐姐,你买她的怎么不买我的?”不胜其烦,索性谁的也不买了。沿路而行不几步,有一块牌子写着“沈从文墓地”,顺此上行,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下便是一代文学巨匠的埋骨处。石上镌着沈从文手书的几句话:“照我思索,可以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明白‘人’”。不禁有唏嘘之感。初一想,沈老生前如此声名显赫,生后却如此简单,心中未免有点不公,再一想,以沈从文的平淡却看透人生,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这样的结局该是他所喜悦的。往上走几步,山石上刻着“听涛”二字,而今此处已无涛声可听,传来的只是河对岸公路上的车声。下行时看见黄永玉题写的一块石刻:“一个士兵若不能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终于回到故乡了。
仍然坐船回到北门码头上岸,拿着旅游图东问西找,来到沈从文故居。买了门票进去,并不大的院落,陈设极简,历经风雨后,能保留下的已没有什么了。看陈列的沈从文手稿,字迹依然优美清晰。在沈的文章中得知他曾一度沉缅于书法,果然一手好字。从故居出来后,在一家小店看见一盆子一立方厘米大小的东西,问店家,说是米豆腐,再问是当饭的还是做菜的,答是当饭吃的,好吧,来一碗。味道还不错,这是在凤凰的第一餐。用完之后决定到处转转,毕竟是一个人出游,先把地形熟悉再说吧。于是稀里糊涂的,在凤凰的老街转来转去,走了三圈,基本上明白了方向,城墙、故居之类也顺便看了一下,已近傍晚,决定先回客栈休息,积蓄体力,准备晚上到街上大吃。回到客栈刚梳洗完毕,遇见二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是从株洲来的,也住这家客栈,说到北门外去游泳,听说我单身一人便邀我同去。来到北门外,跳岩处已成为一个天然浴场,水中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皆有,岸上有一个小帐篷可以更衣。那两个男孩也下了水。后来听说当地人都是在那儿洗澡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城的夜生活开始了。主街两旁摆满了小吃摊点,蒸炒煎炸各色具全。我们四个人站在十字路口商议了一下,决定一样样吃过来。四个人中我最瘦,但是完成任务的速度最快。每次从一个摊子上站起来时,都觉得再也吃不下了,可是到了下一个摊前又迈不动脚了。于是四个人从八点吃到近十二点,共计吃了:六笼蒸饺,四碗紫菜汤,四碗汤团,各色烧烤约二十串,烤肉串二百余串,以及啤酒、矿泉水、冷饮、小炒若干,什么有特色吃什么,那一时的感觉是世间万事万物,唯吃为上。中途还在街头小摊上玩汽枪打汽球一次,参观网吧、游戏机室若干。怕回去太晚客栈老板有意见,带了一大把烤肉串和啤酒回客栈,回到房间继续奋战,颇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直至兴尽而散,已是深夜。
次日清早醒来,那三个年轻人尚在梦中,他们今天回程。我留了个条又独自上路了。我今天的目标是游览黄丝桥古城和苗疆边墙。先坐当地人称为“慢慢悠”的一种三轮摩的到城的另一头,再搭中巴去阿拉,在去阿拉的路上,第一次发现原来车顶的行李架上也可以坐人的,还看见农用车的后厢里,有的人手抓着扶手,只有脚站在车上,身子悬空在车外,在江西时看见的“严禁人货混装”的标语,到了这里行不通了。我总担心在汽车转弯或减速时他们会掉下来,可是看他们轻松的样子,我是多虑了。可我还是一路上很紧张。
到阿拉后再换乘“慢慢悠”去黄丝桥古城。路况很不好,坐在车上经常歪来歪去的,不过还没把我歪掉下来。所谓黄丝桥古城其实就是昔日的屯兵城堡,全用大石垒成,据说是国内目前唯一保存最完整的古石城。上得城墙去,我是今天唯一的游人,细雨霏霏,更增添了几分凭吊古人的伤感。顺着城墙慢慢行来,城墙下已住满人家,昔日的兵家必争之地今天空余孤城,站在城墙上似乎能听见历史的声音。然而一切都衰败了。
从黄丝桥回来后,我自然要去领略 “南长城”的风采。过去的苗疆边墙绵延几百里,黄丝桥古城原来也是边墙的一部分,但现在游人所见的边墙已是近年修复的,人们更熟悉“南长城”这个名字。其实无论南北长城,都是历史上民族纷争的产物。虽然我并不赞成今人所作的修复工作,但既到此地还是看一下吧。我从坡势较缓的南端上去,还好并不如想象的耗费体力。(那年在北京登慕田峪长城,以为很难爬,没想到一口气就冲到了山顶,从此我就以山里人自喻了)。这次的感觉也差不多。到最高处后,找个垛口歇下,心里涌上的是这么一句话:“历史的选择即便是错误也是正确的”。无论当初的统治者出于什么动机而修造的这座城墙,对今人来说已不重要,他们更看重的是它可能带来的经济收入了。
回到客栈后已是下午三点,才感觉有点累,倒到床上睡到近六点才醒。晚上一个人出去瞎逛。出北门楼,过要板桥,把河对岸细细地看了一遍。一个人坐船,一个逛街,一个人看风景。没有月亮,走着走着,已忘了自己是在哪个地方。待得明白过来,天色已晚。想来也好好笑,在家中时我是极为自闭的人,无事可以几天不下楼,天黑后更是不愿一个人出门的,没想到在这完全陌生的异地,居然会深夜一个人趿拉着拖鞋在无人的小巷中。
回到房间已近十二点,仍无睡意,躺在床上看书,听着沱江的流水声,在沈从文的故乡看沈从文的文章,与平日有不一般的体会。正思量间,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推窗细看,原来是一群夜游沱江的男女学生,分乘两条游船,正对歌呢!听得兴起处,忍不住鼓掌喝采,船上的男生却一齐抬头大唱:“上面的女孩看下来”,不由独自微笑。
在凤凰的四天里,我还唐突地闯进了曾作为电视外景地的陈家民宅,坐在享有“四合天井走马楼”美称的院落内,面对着昔日凤凰望族的后裔,听屋主的小女儿娓娓道来家族的兴衰史,羡慕着他们历经人生的沧桑而依然平静、恬和,忘却了时间,忘情于历史;与一群当地的老人挤坐着,欣赏地道的凤凰特产的阳戏、傩堂戏,虽然似懂非懂,却跟着他们一起开怀,击节而歌;跑到山江去探访解放前称霸一方的龙云飞的故宅,昔日豪宅今日成为废墟,怎不叫人兴起“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的感慨?
在凤凰的最后一天,我又去了一次沈从文墓地,怀着虔敬的心情在五色石面前坐下,由于游人寥寥,所以显得格外的安静。初秋的风轻轻吹过,树叶发出的声响也是轻轻的,眼前的沱江水声潺潺,间或可以听见人声,我的心问沈先生:“先生,我认真地读了你的书,尝试以你的思想来思考,对于‘我’和‘人’却依然不得其解,我该何去何从?”
交通的不便保全了凤凰的文化,山水的秀丽和险隽使这里既出武将也出文人,居民的悠闲与不争,让我艳羡生命可以有另一种的存在方式,却也勾起我萦系心里、挥之不去的乡愁,兹去前途,何处是故乡?
这就是我眼中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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