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6日北京,一名男子走過一幅中國夢的宣傳標語牌。(圖片來源: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3年8月28日訊】「中國最安全。」
這恐怕是當下許多國人的心聲,與此相應的,則是「外面很危險」的想像。無論是五大洲水深火熱的新聞,還是緬北電信詐騙,乃至最近日本排放核廢水,從時事到影視娛樂,都不斷強化著這樣一種印象:邊境之外就是洪水滔天。
我察覺到這一點,始於今年春熊貓丫丫回國,網上鋪天蓋地都是它在美國「受虐待」的各種傳言,那種情緒之洶湧,連一些多年的老編輯都跟我說難以理解。它在異國他鄉究竟受了多大委屈,其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這種情緒隱約透露出的心態:外面是不友好的,只有「回家」來才安心。
6月,一名26歲的中國女子入住馬爾地夫的麗思卡爾頓酒店後,門沒關好,遭管家性侵。網上談及此事,我看到有上千人點讚的一條高讚評論說:「都是在國內習慣了,出去都喪失警惕性了。」
微博上有一位「申啟典」,去了很多國家,但他大紅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他每到一處都會罵當地不如國內。一位在英國多年的朋友,看到他寫的英國遊記都驚呆了,感嘆:「也夠下血本的,真金白銀周遊世界,只為證明哪都沒有自己國家好。」
我一位朋友原本想好了趁孩子暑假,全家去日本放鬆一下,但她那位已高二的孩子卻強烈反對:「日本、美國都不安全,搞不好被綁架,到時我們就回不來了。」那還能去哪兒呢?他哪裡都不想去,就在國內最好。
豈止是國外,在日本宣布排放核廢水後,不少人都在網上哭訴:「可憐我的孩子,還沒去海邊玩過,就再也不能見到大海了。」佔壓倒多數的人,都對「吃海鮮」這件事表示拒絕或遲疑,因為在他們眼裡,海洋已經被毒化了,唯有遠離海邊才是上策。
這些當然都是一些時代的碎片,但將之勾連起來,就能呈現出一幅完整的畫面:對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說,原先那種「與國際接軌」的熱切衝動正在消退,那個閃閃發光的「世界」(通常等同於發達國家)正變成危險的象徵,最好離它遠一點。
當然會有人試圖從數據、事實等層面出發,勸說國人理性地看待,有時也嘲諷人們對「安全」本身的理解就是錯位、可笑的,然而,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所謂「安全」還是「危險」與其說是一個有數據證明的客觀事實,不如說是一種基於主觀感受的信念。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人對「安全」有一種特殊的理解,那就是渴求萬無一失的「絕對安全」,而這往往又驅使人們託庇於一個強大的權威之下。當人們抱怨國外「很亂」時,潛台詞其實是:「怎麼都沒人管?」
前些天搶鹽,有人竟一口氣買了1000包,鹽的保質期也就三年,這幾乎可以肯定吃不完,他們為何如此瘋狂?我想,他們其實不在乎過期,對他們來說那也是小錢,重要的是通過囤積獲得一種絕對的安全感。這三年多來的遭遇,也強化了大家囤貨的本能,無論如何,囤點總歸有備無患。說到底,那是一種內在的匱乏感和不安全感。
在這次事件的評論中,有這麼一句乍看最為奇怪:「既然安全為什麼還要排海?他們國家內部消化就可以了啊,他們可以飲用,也可以澆花澆草洗衣服。」
這種邏輯的意思是:你管好你那一攤事,自家內循環,肯定是垃圾才往外扔。確實,我們經常看到的社會現實就是如此:很多人把自己家裡收拾得干乾淨淨,但在公共場所則無所顧忌。從這種角度出發,日本就被人格化為一個沒有公德心的人。不僅如此,這種安全觀本身就要求彼此隔絕,最好「各人自掃門前雪」,別給人家惹麻煩就是美德。
有人把國際原子能組織的檢驗等相關信息轉發給親友,但得到的答覆可能是:「這些機構早就被買通了!」——也就是說,關鍵點不是信息的質量,而是很多國人從根本上就抱有一種對外人(無論是外國人還是國際組織)的不信任感。
如果你內心就覺得「他們」都是串通一氣的壞人,「我們」才最無辜、可靠,那麼涉及到多國的很多問題也就無解了,因為這就根本沒得談了,只能以對方屈服認錯告終。
談起此事,有朋友感嘆:「我覺得其實中國人討論日本排海的意義很小,因為根本形成不了對日本的制約,也形成不了有意義的監督機制,唯一能形成的只是恐慌與自損。」
問題就在這裡:如果你謀求絕對安全,又無法讓他人按自己的要求行事,那結果很可能就是走向自我封閉。
中國社會的這種心態由來已久,不安全感其實源於抗風險能力很低,虛弱的個體難免更容易陷入恐慌。問題的關鍵不是外部環境有多危險,而是個體難以獨立面對。
易小荷《鹽鎮》一書中寫到四川一個小鎮上的生活:有人為她打掃了兩天衛生,「有點擔心這個外來的人是不是騙子,就怕我會拖欠她一千塊錢的工資」,「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信任’這個詞在這種地方的底線有多麼低」,任何超出自己生活經驗的外來人,都可能有危險。老婦秀娥所說的話,可能很多國人都有共鳴:「我這一輩子,吃過太多虧,受過太多騙了。」
這些年高速的現代化進程,既讓人發財致富,但也拆散了原有的紐帶,讓無數個體在沒有強大保護的情況下,獨自面對不可測的風險。很多人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們很自然地覺得外部世界是更不安全的,相比起來,生活在自己與世隔絕的小世界裡要舒適、自在得多,不會有任何陌生、不可控的風險。
這已經不是早先那些貧窮、孤立的小農社會景象了,如今富裕起來的許多人也已失去了早先那種開放、拚搏的衝勁。十年前就聽寧波籍同事說,家裡一直催著她回去,「因為現在寧波家長的普遍想法就是:老家挺好的,你一個人在上海那麼累幹嘛?」
我後來漸漸意識到,這絕不只是寧波一地如此。在很多國人心目中,以往「出去討生活」只是迫不得已,並不是發自內心地享受那種開放多元的經歷,他們真正喜歡的,還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既然如此,國外又有什麼好的?何況到了國外,就再也沒有強大祖國保護你了,就像古代傳說中描繪的那樣,跨出地界之外,外面就是妖魔鬼怪出沒的陌生世界了。《三體》裡的「暗黑森林法則」就是這種精神狀態的折射:誤認為外面世界友好的人,將會付出代價。
在時代的風暴中,無力的人們所能設想的安全感就只能是權威所提供的強大保護。凡爾登戰役中,一位躲在隧道裡避難的法軍中尉有句名言,就是這種心態的寫照:「處於炮擊之下的人所能體驗到的最大的滿足感就是,在自己頭上有一座大山庇護著你。」
公平地說,這也並非只有中國人如此。完全開放、自由的流動,對世人而言是無法承受的,無論是出於安全還是區隔,任何一座現代城市都出現了大量「恐外的領地」:「限定離散領域有助於產生識別感、社區感和居住其中的人們的安全感,其最終發展方向是設大門的封閉社區。」(《城市設計的維度:公共場所-城市空間》)這是我們的隱喻和宿命嗎?
我知道,當下的轉變並非偶然,也清楚它自有其深沉的動力,但這也正是我所擔憂的——畢竟,上一次「中國轉向內在」(China turns inward)讓宋代已降的國人失去了世界,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慘痛。
對跨越邊界的流動保持開放,這不是忘本,甚至也並不只是冒險,而是文化靈活的體現。對安全感的渴求是人之常情,但這不應意味著我們拿自由去交換。因為對外部的恐懼所帶來的自我封閉傾向,勢必導向自我限制,最終無法讓我們在有限的人生中感受到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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