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綠茶 得半日閒 可抵十年塵夢(圖)
喝茶、茶館與茶樓
喝茶(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我用「喝茶」標題,以避開「品茶」二字。今人離「品茶」的時代漸遠,「喝茶」是為了解渴,「品茶」,則有品味、鑑賞的含義,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北京的大碗茶,捧在手若自稱「品茶」,大概就有點幽默。煮茗品茶,是居士、騷客、高僧的雅事。尋常人家粗茶淡飯,長輩忙於生計和麻將,子女應付學校課業與考試。雖有剩餘時間,也全用於手機聊天或遊戲。只要補充水分,哪有閒情「品茶」?民國初年周作人說:「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這位苦茶庵主人所言「喝茶」,當然要算格調不俗的「品茶」——在不完美的現世中,尋求一點美與和諧。不過,所謂「瓦屋紙窗」、「清泉綠茶」之說,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國人歷來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說法,由此推及,喝茶的樂趣也多在杯茗之外。若是話不投機,即便上好的碧螺春,配以昔日洞庭湖水,或頂級的龍井沏入虎跑泉水,也全無回味的價值,恨不得趕緊分手各奔西東。文革後期,我在圖書館偶見豐子愷先生的小開面畫冊,其中一幅,令人對喝茶聊天神往無盡,畫面題為:「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取自宋人謝逸長短句的末句。畫上一鉤彎月高掛,月光如洗。捲起的竹簾內一張簡樸的方桌,桌上一把茶壺三只茶杯。妙就妙在畫面上沒有喝茶的人,但你能覺得喝茶的人剛起身離去。豐先生用簡潔的中國式線條,顯示難以言說的一種文化意韻。這幅畫當然也是傳達喝茶的情趣。據豐先生後人說,1924年前後,豐先生與葉聖陶、夏丏尊、朱自清等友人交好,常在月光下的小茶館喝茶聊天,直至夜深散去。
與江南水鄉的小茶館相比,都市的茶樓或茶園已含市場色彩。從前光顧茶樓的客人稱茶客,喝茶多用蓋碗或茶壺。煮茶沏茶兼跑堂的堂倌,稱茶博士。舊時公案小說中,茶博士身懷絕技。據說一把碩大的長嘴銅壺在手,即便內盛開水,照樣如同關公舞大刀那樣順溜。成都、昆明等地茶館,堂倌多稱茶倌。從茶倌到茶博士,這是一個頗有意思的散落群體。他們善於察言觀色、巧於應付。《民國茶範》中有一段文字,是對這個群體的寫照:
一把銅壺裝滿水有十來斤,整天提在手上滿堂穿花,在應對茶客的同時還得賣點「手彩」:老遠孱個「仙人過渡」;從茶客頭上弄一個險,但又滴水不灑叫「雪花蓋頂」;桌上的茶碗剛孱滿,手上的茶碗又從頭上巧妙地沏入,來個「金蟬脫殼」……。
茶樓時有藝人演奏民樂,或有年輕女子唱曲,清末民初稱歌女。清麗素雅、楚楚動人的歌女,常令多情的茶客出神忘返。網上曾見一首「茶樓小曲」,傳達茶客對歌女的莫名思緒,但不知作者是誰。原詞似略粗糙,我忍不住私作改動,謹錄在此:
常聽茶樓小曲,猶憶唱曲人。
清韻一聲夢驚,窗外花落滿地。
曲終人影散去,當年風情幾許?
提筆留下長短句,墨跡未乾待續。
故鄉的路,茶几的壺。
茶客對歌女的幾分情愫,就在若隱若顯之間,令人想起東坡先生的妙句:「從來佳茗似佳人」。其實由茶聯想到佳人,遠不止東坡一位。明代馮開之博學多才,尤好飲茶。與眾不同的是,這位老先生享受從提水、抱薪、烹燒到品茶的全過程。或問何必事事親為?不料老先生語出驚人:品茶如迎佳人,豈容他人染指?這真是深得茶中三味的茶仙。上海城隍廟與九曲橋相連的湖心亭是著名茶樓,喝茶兼觀水景,環境雅緻無可置疑。其實橋上人聲嘈雜,茶客不得安寧,要想由茶聯想佳人也難。一百年前芥川龍之介造訪城隍廟,目睹湖心亭茶樓的喧鬧,對上海茶客作過嘲諷。芥川是《羅生門》的作者,在日本是家喻戶曉的文壇巨匠,自然於茶道亦是行家裡手。不過茶道形成於日本而非中國,這大概是由禪與武士的文化精神所決定的。如果芥川先生光顧四馬路(今福州路)青蓮閣茶樓,不知會作何感想?
上海於19世紀中期開埠,受市場推動,茶樓隨之興盛。早年老城區的日升樓、一樂天都是大茶樓。再往後,四馬路(今福州路)青蓮閣、四海升平樓,更是聲名遠播。上海原是水陸碼頭,茶客中幫會成員所佔比例高,幫會中人需要在茶樓了斷是非,聚在茶樓的茶客隨之增多。據郁達夫說,那時的女人跟自己的相好私奔,大多相約在青蓮閣茶樓會面,然後雙雙上路。四馬路後因書店多獲「文化一條街」之稱,其實當初是喝茶、看戲、訪堂子的首選去處。而今僅存天蟾舞臺,是當年與青蓮閣相得益彰的地標。
廣東人喝茶頗講究,福建「功夫茶」也聲譽遠播,然我所知甚少。在我的印象裡,與上海茶樓相映成趣的,是昆明、成都等地的茶館。昆明的茶館尤值稱道,這與西南聯大短短几年的存在不無關係。讀聯大校友的回憶文章,知道聯大學生的特點,一是泡茶館,二是逃課。西南聯大沒有可供自修的圖書館,茶館成了學生讀書、聊天的地方。據說昆明大西門外有一條鳳翥街,僅這條街上茶館就有幾十家。昆明的茶館有「大茶館」與「小茶館」之分。大茶館有點類似老舍話劇《茶館》中的茶館,座客常滿、人聲噪雜,廳堂的立柱上貼著醒目的標語,上書「莫談國事」四字。吸引聯大學生的,是許多各具特色的小茶館。
何兆武與汪曾祺在聯大同級同宿舍,據何先生回憶,汪先生當年留長髮,進出茶館穿一件破舊的藍布長衫,釦子只扣兩粒,趿拉著一雙布鞋拖著後跟,一派頹廢名士的風貌。汪先生自陳在昆明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每談起小茶館,必眉飛色舞。據他說有個姓陸的同學,「整天在一家熟識的茶館裡泡著。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這家茶館裡。一起來就到茶館裡去洗臉刷牙,然後坐下來,泡一碗茶……。晚飯後,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燈火闌珊,才挾著一本厚的書回宿舍睡覺。」。
昆明文林街靠城門有一家茶館,牆上鏡框裡,全是好萊塢當紅影星的相片。除了供茶客喝茶,這家茶館還可喝咖啡、可可。到了禮拜六,茶館開舞會,裡邊傳出「藍色的多瑙河」、「風流寡婦」等舞曲。聯大東南面一家茶館,茶倌腰裡繫著白圍裙,茶具一律用細白瓷壺。除了清茶,還有沱茶、香片、龍井。茶館內常常坐滿大學生,當地茶客望而移步,另往別家茶館。最有趣的是茶館隔壁,有一家賣花生米的小店。這家小店,成了聯大校友難忘的記憶。汪先生在「泡茶館」一文中是這樣記述的:
這家似乎沒有男人,站櫃賣貨的是姑嫂兩人,都還年輕,成天塗脂抹粉。尤其是那個小姑子,見人走過,輒作媚笑,聯大學生叫他花生西施。這西施賣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來買,就給的多,難看的給得少。因此我們每次買花生米,都推選一個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餘生也晚,當年上海茶樓的興盛、昆明小茶館的情趣,早成過眼雲煙,我輩只能從傳聞中窺知一二。我年輕時養成喝茶的習慣,既是因常年在三尺講臺旁,靠舌耕以謀生,離不開茶水潤嗓,又因與朋友聊天的興致,免不了喝茶。那時茶樓或茶館幾乎滅絕,我們私下在家喝茶神聊、海闊天空,聊藍萍的風流、「副統帥」的折戟沉沙,聊唐詩或「30年代文藝」,聊莫泊桑、梅裡美與契訶夫……。彈指一揮不覺斗轉星移,當年茶友早已各自零散。而今喝茶只在自家寓所,手捧一本書放開心胸,讓身體埋在椅子裡,左手茶几有一紫砂茶壺。對我來說,喝茶讀書,別無所求。有時把壺啜飲之間,偶有感悟溢出,順手塗抹在筆記簿裡,以備在鍵盤上敲出,也算自得其樂。上海改革開放後,離徐家匯不遠開了一家唐韻茶室,觀景環境比不上九曲橋茶樓,卻有難得的鬧中取靜。與茶樓、茶館相比,茶室似乎又平添了一層現代色彩。我和友人或學生去過幾次唐韻茶室,感覺倒也樸素淡雅。若有稍完善的音響系統,小音量地播放西洋名曲,令茶客在不知不覺間,隱隱感受遠處傳來的天籟之音。那樣的喝茶境地,大概就是神仙藏身的樂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