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生畢業在工廠打工(圖片來源: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6月18日訊】從工廠下班後,繩子總會站在廠區裡看夕陽。
手裡握著本科這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學歷,他們的就業出路從網際網路大廠到流水線工廠,調整心態僅僅是第一步。
拖著行李箱,看到工廠宿舍樓的那一刻,繩子糾結了,她突然很想跑路。
2020年,繩子畢業於貴州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專業是廣播電視學。
畢業後,她參加了三次公務員考試:第一次距離面試差了四名,第二次更差,第三次報了培訓班,結果也沒考上。
為了攢錢備考,她在縣城小學做了兩個學期頂崗教師,每個月收入2000元。
她還在貴州做了一個月銷售,但疫情期間,這家店的業績很不好,員工紛紛離職,繩子也跟著走了。
就這樣畢業一年多了,繩子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沒有錢,沒有工作,也沒有自己的生活」。
2021年年底,一個朋友的同學說,她可以內推繩子去自己所在的工廠上班。
工廠在廣東,繩子可應聘質控崗位,月休四天,包住,有飯補,每個月能拿七八千元。
處在迷茫中的繩子被對方的描述打動了,瞞著家裡人去了廣東,決定進廠。
今年5月初,某網紅教授在自己的短視頻中十分直接地說:「建議‘雙非’本科畢業生,不要介意下工廠。」
言論一出,引起了網上的諸多討論。
網友們認為這是一種學歷歧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現實情況是,和繩子一樣選擇進廠的本科生早已不是個例。
對於迷茫的畢業生們來說,「進廠打螺絲」已經不只是一種自我調侃,而且是一個真實選項。
「進廠過渡」
和繩子類似,小晨也是被工廠招聘時給出的待遇所打動的。
2021年夏天,小晨即將從一所二本大學的設計專業畢業,當時他想做家居設計類的工作,嘗試應聘了一些公司,但都不太滿意。
小晨對自己的技術也不太自信:「好像什麼都會一點,但又都不精通,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同屆的同學們大多選擇考研和考公,只有個別人做了和專業相關的工作。
焦慮的日子裡,小晨和室友們參加了很多校招。
其中,一家位於浙江的外資食品廠在招聘「生產技術員」,沒有專業限制,上兩個白班、兩個夜班,就能休息四天,有五險一金,收入也遠高於自己之前面試的公司。
面試時,小晨沒有被問到什麼專業性的問題。
第一輪面試通過後,他和同學們被邀請去工廠參觀,工廠承擔機票,安排他們住進星級酒店。
看到三餐伙食很好,生產車間乾淨,當時的小晨覺得這裡環境好,待遇也不錯。
因為暫時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他和同宿舍的另外兩個室友決定一起進廠工作,想著先乾一兩年,當作一種過渡。
很多人提到「進廠過渡」的說法,這種「過渡」一方面是金錢上的積累,另一方面是心理上的緩衝。
跟完全待業或者脫產備考相比,有一份賺錢的工作,至少能讓自己不那麼焦慮。
進廠前,小晨被「上四休四」的工作制吸引,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在休息的四天裡學習,提升自己。
這樣一想,進工廠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受。
繩子邁進工廠宿舍樓以後,暫時放下了糾結,她想在這個遠離家的地方安心攢點錢,仔細想想自己未來的打算。
也有人想得更明確,他們把進工廠看作一種純粹的「打工」。
2021年,肉肉畢業於一所二本院校的日語專業,她最理想的工作在體制內——老家濟南的公務員或事業編。
二次考編失敗後,為了留住自己的應屆生身份,她選擇了找勞務中介,進了物流廠做合同工,崗位是倉庫文員,按工時發工資,沒有五險一金。
一個尷尬的問題是:本科生進廠,什麼樣的崗位才是合適的?
和那些本就畢業於機械、自動化等工科專業的本科生不同,像小晨、繩子等人都是文科專業,他們在工廠招聘當中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境地:因為專業不對口,他們不能像工科專業學生一樣,進工廠後直接做工程師等技術類工種,而做流水線普工,他們的本科學歷似乎也不太合適。
同時,工廠也更想要方便管理或有流水線經驗的熟練工。
因此,像小晨、繩子所應聘的「生產技術員」「質控」等崗位,是一種介於一線普工和管理崗位之間的存在。
在過去,這些崗位招的可能是大專、中專生,或是由優秀的普工晉升上來,而現在,大量的本科生開始湧入。
據繩子說,她所在的部門大專生居多,以前也招聘高中或初中學歷的人,但現在開始有和她一樣的本科生。而在小晨的廠裡,和他在相同崗位的,還有一位是「211」本科畢業的。
除此之外,「文員」也成為了近幾年工廠裡學歷「內卷」的一個崗位,很多人都希望能托關係進廠做文員。
它相當於工廠內最基層的行政崗,工作內容大多是做數據統計。
和每天待在流水線相比,文員雖然工資少,但至少大多可以坐在辦公室。
繩子以前很自卑,她覺得自己在大學裡沒有學到什麼有用的技能,加上畢業就趕上疫情,選擇的確很少。
「特別無奈,像我們這種地方院校的,其實花了4年上大學,只搞清楚了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說。
工廠裡的「人間真實」
很多本科生都說,在進廠前,他們曾堅信自己是個「能吃苦」的人,但進去了才知道,在工廠上班,最需要的其實不是「吃苦」。
很多時候,工作內容本身並不辛苦。
對他們而言,更大的挑戰是機械式勞動的重複與枯燥,以及工廠裡的環境。
入職前,小晨覺得做「生產技術員」就是時不時進車間看一下生產情況。
但正式進廠後,他才發現是自己「想多了」。
小晨的白班工作時間是早上7點到晚上7點,夜班則是相反。
12小時裡,他需要全程待在生產車間,要穿全套的工作服,包括帶鋼板的工作鞋、護目鏡、耳塞和安全帽。
在車間裡,他需要為食品做金屬檢測,檢查包裝是否漏氣,監督第三方同事進行衛生清潔,如果設備故障,還要協助維修。
這些工作並不太耗費體力,也不怎麼需要動腦,但的確足夠枯燥。
小晨的同事們常需要出去抽個煙、喝個水,短暫抽離一會兒。
和他一起來的大學室友因為受不了熬人的夜班,已經離職了。
一位在工廠做後勤工作的女生形容說,在工廠上班的感覺就像回到了高中生活。
巨大的廠區裡,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去相同的地方,上下班、吃飯都要刷卡。
晚上,穿著統一制服的人群湧出來,很像高中時放學的場景。
「每個人都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很擔心要是做久了,人也會變得有點‘機械’。」她說。
在物流廠做文員的肉肉,在20多天後遭到了辭退,對方給出的理由是肉肉在清點物資時經常出錯。
但肉肉感覺,可能是文員崗太「緊俏」,她被關係戶頂掉了。
中介問肉肉能不能接受分揀崗,她同意後,來到了另一家物流廠做分揀員。
分揀員的工作內容,就是在操作台上按照訂單裝配供貨商運來的果蔬。
因為是計件薪資,效率變得很重要。肉肉發現,同一操作台上的六個人裡,自己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長期在流水線工作的人。
持續的分揀可能會傷到手,因此大家可以佩戴手套。但廠裡的老員工都說不要戴手套,那樣會影響速度。
對肉肉來說,為了給下半年攢錢備考,每天都要站將近12個小時的工作並不是難以忍受的,讓她有些崩潰的是廠裡的氣氛。
為了緩解枯燥,員工們工作時常會一起聊天。
有一次,同一個操作台上,一個18歲的男工給其他三四十歲的女工講黃段子,女工們都笑成一片,只有肉肉不說話。
其中一個女工幫她解圍:「別說了啊,這還有個沒結婚的呢。」
而相比於網友們認為的「讓‘雙非’本科生進工廠是學歷歧視」,那些已經身處工廠裡的本科生,反而面臨著另一種「學歷歧視」。
肉肉在進廠前把自己的學歷填成了高中。
「因為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很奇怪。而且對於我所在的、這種不需要學歷的崗位,學歷就意味著不穩定。如果你是老闆,像這種操作工的崗位,一個剛畢業的本科生,和一個已經有家庭的初中學歷的女生,你會招哪個呢?」肉肉說。
繩子進廠前,那個介紹自己來的朋友也曾告訴她,盡量不要暴露自己是本科生,但她並沒有太在意。
有一次,繩子在工廠裡和一個拉車大哥聊天,大哥聊到自己的女兒上高中,不知道選文科還是理科,繩子出於好意主動幫他分析了一下。
大哥問繩子是什麼學歷,繩子如實說自己是本科生。
大哥很驚訝,直接問她:「你進廠幹嗎?家裡同意嗎?你讀了這麼多年書,你爸媽不難過?」
這件事讓繩子感到很不開心,但第二次再見面,大哥好像完全忘記曾跟她聊過天了。
後來,繩子幾乎不會跟人提起自己是本科畢業的,只有跟廠里特別熟悉的人才會說。
但和肉肉不同的是,繩子和廠裡的許多女員工相處得很好,她們大多是流水線上的普工。
繩子常常去其中一個女工家吃飯,對方是個30多歲的姐姐,在本地結婚,已經有一對兒女。
她也勸繩子說:「妹妹你快回家吧,考個老師,再找個男朋友,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在這裡就只是賺錢而已,錢是賺不完的。」
後來繩子才發現,那些一線普工的工資,其實都比她高。
理想的生活
在社交媒體的討論裡,同樣都是「廠」,網際網路大廠好像才是當下人們注意力的中心,代表著年輕的產業、體面的收入,是公認的「好工作」;而工廠更像遠去時代的代名詞,龐大、沈重,遠離都市。
在空間和氣質上,傳統製造業都造成了一種遠離都市生活的隔絕感,不再能真實地吸引年輕人。
無論學歷高低,年輕人大多都抱著短暫過渡的想法進廠,他們的不穩定和那些生活在本地、已經待在廠裡多年的老員工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一位女生說,自己小時候上的就是父母廠裡的幼兒園,如今她發現,自己所在的廠區裡也有一個職工幼兒園,「感覺真的很像生活在上個世紀」。
因此,她覺得工廠裡的工作經驗似乎沒辦法遷移到真正的職場上,擔心未來自己會越來越「脫離社會」。
小晨也有類似的擔憂,在每次休息的四天裡,他會儘可能地讓自己保持學習狀態,看記錄片、背單詞、學著做自媒體。
為了不讓自己的專業技能太生疏,他也會幫廠裡免費做一些設計類的工作。
他最希望的還是未來能回老家成都工作,但此刻他還是會感到迷茫。
繩子的生活很規律,早睡早起,下班後健身、背單詞、去廠區附近的江邊看日落,休息日會去隔壁的城市遊玩。
但躺在宿舍裡,繩子也還是會思考,自己究竟還能做點什麼,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這些問題暫時都沒想明白,但有一點很明確,她很後悔自己當初上了貴州本地的大學:「報考時,家裡人都說一個普通本科在哪兒上都一樣。
但我現在感覺,這個想法好像是錯誤的,選一個好點的城市還是會有更好的眼界,能更多地接觸社會吧。」
繩子的大學同學們——同專業的50多個人裡,從事和本專業相關工作的人不到10個。
當得知這其實是普遍現象時,繩子很難相信:「真的嗎?我還以為這不太正常。」
4月底,廣州變得越來越熱。繩子的宿舍沒有空調,桌上的風扇讓她感到焦躁,她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了。
她打算先回家,然後考廣西的教師編。
進廠6個月,繩子一共攢下了2萬塊錢。
她給妹妹買了一部手機,本來想用剩下的錢報個培訓班,但家裡突然有些事情,她就把這筆錢拿給父母用了。
工廠的「過渡」將成為她遠去的記憶,但對她來說,通往真正的理想生活還很艱難。
在繩子的理想中,她會攢點錢開個工作室——工作室可以賣服裝、賣花、做攝影——與爸媽一起享受一日三餐。
她覺得這就是完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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