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一個正在消失的群體(圖)
鐵流與友人。(攝影:鐵流)
這個群體通稱五七右派,蒙難時都是心雄萬里,才華崢嶸的年輕人,好多還在大學讀書深造,末來諾獎的得主。他們愛這個國愛得發瘋,忠於中共忠得痴迷,對毛更是頂禮祟拜,恨不掏出心窩。可是一場整風的陽謀運動,把他們埋葬了,埋了整整二十三年,爬出地獄時均垂垂老矣!
六十年後的今天,存活者還有多少?只有天知道。當年是五十五萬八千多人,現可能不足零數?在這個群體中我不但是倖存中,也是較好較明白的人。為什麼?我讀懂了歷史。歷史就是這樣,一將功臣萬骨枯,偉人怎知冤鬼哭。
這張照片就是他們的現在,一個個老得步履維艱,行動痴呆,甚至連呼吸都困難。我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我,我能說什麼呢?難友,吃好活好耍好,長壽就是幸福,健康就是勝利,活過83便是萬歲!不是偉人的偉人。
鐵流:一篇8800字小說關押23年,相當一個字一天
題記:58年前的1956年春,正是我「少年心紅才橫,自信筆底有長鯨」的黃金歲月,年輕的共和國和我一樣,馭彩披霞風姿卓絕。此時此刻的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偉大領袖」,他提出發展科學文化的「雙百」方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言九鼎誰不相信?
中國作協號召全國作家打破創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要「敢於干預生活」、「揭露生活中陰暗面」的東西。書記處書記劉白羽先生,從北京飛到成都召集一批有年華的青年作家座談,動員大家響應黨的號召,拿起筆來寫。接著作協機關刊物《人民文學》,發表了劉賓雁「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我是「翻身者」,「新中國」第一代工農作家,又工作在黨的機關報《成都日報》,自然狂熱緊跟。很快寫出了小說《給省團委的一封信》,以曉楓署名(50年代我寫文章別名)發表在四川省文聯主辦的刊物1956年10月《草地》文藝月刊上。在全省第二文代會上,文聯負責人李累先生譽為四川解放後最好的一篇小說,並收入優秀小說集《深山初雪》。可誰能想到,就為這篇8800字的小說在1957年的「反右鬥爭」中,我被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極右份子」,接著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自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整整關押了23年,相當於一個字關押一天。唉,真是:
少年輕狂不識真,誤將惡魔作聖人,
二十三年長夜日,幾個春來無淚痕?
附《給團省委的一封信》
親愛的團省委:
我叫劉小雲,家庭出身城市貧民,個人成份工人,今年22歲。1950年10月1日入團,先後擔任過團支部的小組長、委員、行業工會的青工委員、工會主席等職。1952年5月由區委組織部調市委幹訓班學習。12月份畢業後,和同組的方順風、陳望重兩位同志,一道分配到市郊白沙區工作。
方順風比我大兩歲,陳望重比我大三歲,所以他們叫我小劉。
我們到白沙區這天,天很冷,窗外飛著雪,區裡正在總結工作,忙得很。區委書記兼區長李運行沒時間接見,我們只好呆呆地坐在四面通風的小涼亭裡等著。我見方順風冷得打顫,便把大衣脫下來搭在他身上。他問:「小劉,老陳,談談你們的意見,想幹什麼工作?」我道:「有好大一堆花生,賣好大一堆花生。我出身老粗,論文化水平,沒有;論理論水平,很低。最好是幹實際工作,比如到供銷社去賣油賣鹽,或到村裡去當記工員。你呢?」「我麼?」方順風眨著眼睛,想了一會道:「你看作秘書和助理怎樣?」說著轉頭問陳望重:「你呢?」陳望重依然搖搖手來,擺擺頭:「什麼工作都做,我沒有意見。」
我們越談越上勁,忘記了肚餓,到下午6點,區長李運行才來接見我們。他個兒很高,胖胖的長著一身好肉,臉膛又寬又大,渾身上下穿得樸素,藍布帽、藍布衣、藍布鞋、藍布褲,話音很大,好似廟裡銅鐘,「同志們!很對不起,讓你們等久了。」他大踏步走進涼亭,笑著伸出手來,熱情地和我們相握。「冷吧,怎麼不多穿兩件衣服?走,到我辦公室談去。」
區長的辦公室很別緻,四面都是風火磚,牆壁白得耀眼,那對毛絨沙發的對面,有一隻楠木彫花書櫥,塞滿了各種各樣厚厚的理論書籍,書櫥上面的相框框著區長李運行穿戴軍裝的全身照片。
他招呼我們坐下後,給我們三人各倒了一杯熱騰騰的開水。
第一次見面,給我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區長李運行,熱情,不擺架子,關心同志,不愧是老共產黨員和軍人出身的幹部。
三天後,正式開始分配工作:陳望重到生產科管種籽肥料,方順風去民政科處理結婚離婚,卻留我作秘書。工作分配完畢,看公文。區長問我們:「有沒有什麼意見?同志們,有意見儘管提。不過,最後決定權還是在於領導。」我們三人誰也沒有說話。靜一會,我見方順風眨眼皺眉頭,猛想起他過去是我們的學習組長,又想起他三天前說的話,便輕輕地拉下他衣襟,意思叫他說。可是連扯了三下,他也不吭聲。是什麼道理呢?我納悶了。哦!也許自己怕自己的心事不好提。當區長李運行重複問第二遍的時候,我說話了:「有個意見。」區長李運行怔了一下:「你提吧。」我道:「方順風是高中畢業生,有文化,幹那門工作是否有些不合適?我呢,是一個沒文化和理論水平的老粗,只能武不能文,跑點腿兒賣點力倒還可以,要叫當秘書改報告,看公文,就像是吃玉米打哈欠——開黃腔。我建議我和老方對調一下。」說完,用眼瞟瞟方順風,他就像姑娘害羞似的,死死把頭低著。區長李運行,搔腦袋,吸上口中華牌香菸,站起來在房中走了幾圈,然後抬起頭咬著嘴唇:「你提的意見,我們早想到過。」又轉頭問方順風:「你有什麼意見?」方順風笑笑,一隻手摸著下巴,很安詳地道:「我沒有什麼意見,服從組織分配,這工作是再好不過了。」區長李運行哈哈一笑,稱讚說:「很好,你能領會領導的意圖。」
出了區長辦公室門檻,我問方順風:「你不是要作秘書、助理員嗎?怎麼剛才分配你去民政科處理結婚離婚,卻挺樂意呢?」他沒有馬上回答,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腦後早不見區長的辦公室了,才小聲道:「區長的話已經講得很清楚,誰不會提意見,但得服從組織分配。唉!……」「說得對,服從組織分配。」我重複道。
就在這天晚上,區長李運行找我去談話。他道:「小劉同志,你對分配工作有什麼意見?」我回答:「沒有意見。」「沒意見,為什麼在人前說呢?」我遲疑一下:「不是你叫的嗎?」「是我叫的,但為啥別人都沒提,獨你一個提呢?」我不言語了。區長緩口氣,開始長篇大論講敘:「做領導的可不是放片子的留聲機,沒眼沒腦的。任何一個決定,事前都經過無數次的考慮,不會是決堤的水——亂來。就拿這次分配工作來說,我首先查看了你們三人的檔案,你是工人出身,又經過實際工作鍛練,當然應該得到黨的信任,因此將你留在我的身邊。他們兩人,一人是出身資本家,一人是出身職員,本人又是學生哥兒,多麼不可靠啊!像這樣家庭環境出身的人,腦袋裡一定裝滿了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思想。你說,怎能處理公文和批改報告呀!可是你呢,全不能領會領導的意圖。唉,青年人要學習呀,不然就落後了。」
我專心專意地聽著,感到區長的話完全對,臨出門,他又向我說:「小劉,黨和組織這樣相信你,你可不要忘了啊!……」「我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眼睛噙著淚水,心裏充滿感激:「不是黨、組織,我這個出身窮苦的孩子怎麼有今天?不是黨、組織,我這個受盡剝削壓迫的徒弟娃兒,怎麼能做國家的主人!黨,把我由愚昧教育到聰明,從軟弱鍛練成剛強。黨,我親愛的黨啊!」
「好啦好啦,你今後記住三點就行了。第一,及時向領導反映同志們的思想情況,比如不滿意領導啦,小廣播啦,說二話啦等等;第二,服從領導的決議,應該像軍人一樣地服從;第三,還要尊重領導,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到了你已經具備入黨條件的一天,我一定批准你入黨。」談話到這裡結束,已經是深夜兩點了。
七個月的秘書工作,我沒有出一點毛病。成天裡,我跳跳蹦蹦,嘰嘰喳喳的,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麻雀,不知什麼叫悲傷和寂寞。陳望重看起來也沒什麼,能完成工作任務,就是少說話。方順風在人前有說有笑,工作後總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長噓短嘆,有時伏在桌上寫呀寫呀地沒個完。我問了幾次,他只擺頭道:「我有點不舒適。」一天,他又伏在桌上寫,我便輕腳輕手地走過去看動靜。看著啦,紙上亂七八糟地寫道:「投生走錯門,今日受苦情;陽光離我遠,何時跳龍門。」「哈!你這秀才還會做詩呀!」我蒙著他的眼睛,笑道,叫道。
他的臉一下紅得比西紅柿還紅,把紙揉成一團,一口吞下。「快吐出,你幹什麼?」我說:「上面寫的,我早背得啦。」他回轉身,猛地抓著我的手道:「小劉,我們是幹訓班的老朋友啦!你可不能將這事呈報給領導,多不好,會批評我鬧情緒。」我笑笑:「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快嘴。不過你這想法不對。」他苦笑道:「是呀!我也知道。不過,要是我能像你有多麼好啊!」「你怎麼沒有我好?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麼?同一處學習,同一處工作,同一處過組織生活。並且你還比我有文化……」他擺擺頭:「文化有什麼用,成分好才是金字招牌。」我不同意道:「話不能這樣說,成分不是定論。你知道的,訓練班張主任不也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今天不是當了負責幹部了嗎?我看要思想好,工作好,成分不成分,不頂用。」接著,我又勸道:「同志!做個團員就得像個團員,可不要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跳吧,鬧吧,把青年人的熱勁兒拿出來!」最後,他無可奈何地說:「我接受你對我的幫助。」……
不久,我向機關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在這個時期,我發現區長的工作方式方法有點生硬,一次,德光鄉鄉長向他匯報工作,因其它原因,沒有完成發展互助組85.6%的任務。在會上,他也不分析原因和實際困難,便擂桌打掌地狠狠地訓了這個鄉長一頓,說什麼不執行上級的決議啦,組織觀念薄弱啦等等。後來,弄得這個鄉長見著他的面就打抖。接著,我又發現他常常假公濟私,一次,他愛人入黨的問題,在團支部會上討論,大家說她工作疲沓,眼光短淺,有時借愛人的威風逞能,不同意她入黨。可是黨支部會上,她卻第一個被通過了。又一回,在討論我入黨問題的前夕,他的愛人要生小孩準備請保姆,為了居住方便起見,他下令強迫住在隔壁的一對普通幹部夫婦搬家,派我去傳達這項命令。我瞭解到這對夫婦也要生小孩子,只好硬著頭皮去回覆他。他一聽,動怒啦:「這還行,你再去告訴他,領導需用,限他三天之內立刻搬走。」這可難壞了我:不傳達吧?這是領導的決定;傳達吧?人家也要生小孩呀!正在這為難處,幸好我得了重感冒,睡床不起。對這些事情,同志們意見可多啦,嘰嘰咕咕地上茅坑也在擺談。不過,他們還沒有我知道的多。一天,我問方順風為什麼有意見不提呢?他笑笑:「你真傻,他是區長又是區委書記,提了准要挨批評。」當時,我想了這話也是道理呀!便把此事壓在心中未說出來。後來不知怎的,區長李運行聽到風聲了,在月終總結大會上,他坦然地向大家說:「我知道同志們對我有點小意見。但是,為了黨的事業和革命工作,搞好領導和群眾的關係,你們大膽提吧!」還說,「我們機關中批評與自我批評空氣不濃,這是不好的現象。是否有同志怕提了意見遭到報復,請放心好了,我用我17年黨齡——政治生命來保證。」雖然他這樣表白了態度,但是,還是沒有人講話。又隔了30分鐘,我站起來開了頭炮,劈劈啪啪地把埋在心裏的意見,全部說了出來。我的話一完,接著好多同志都發了言。同志們意見還沒完,區長李運行就阻住大家道:「同志們意見提得很正確,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今後領導上將從這方面注意。現在轉入第二個議程——討論工作。」
會後,方順風豎著大姆指稱讚我道:「不愧是工人階級,稱得上一個頂呱呱的團員,今天要不是你,場面很難打開。」陳望重卻膽怯怯地說:「領導啊,區長!小雞蛋怎能碰得鵝卵石,有點不好吧?」我道:「老陳呀!你總是用舊眼光來看新事情,現在做領導的可不是解放前做官的,戳了他的痛處要報復。再說,提意見是為了改正缺點,改進工作,有利於黨的事業。你呢,看不清這些,腦袋裡只有科長呀,區長呀!好像我們幹工作不是為黨、為人民、為革命服務,只是為領導幹部服務。」方順風也插言,指著陳望重的臉頰說:「嘿!你呀,膽子比老鼠還小,風吹下一片樹葉也怕打破頭。像這樣一輩子只好當個辦事員。」
十天過後,黨支部開始討論我入黨問題,參加的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區長的親信,開初有三四個同志發言,說我有朝氣,有熱情,敢說敢為,同意我入黨。可是,當區長李運行發言以後,人們的態度就變了,變得最快的是方順風。他擠眉弄眼,一本正經地重複著李運行說過的話:「我同意區長的意見,小劉最近兩個月來大變了。態度變得驕傲,思想變得骯髒,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患得患失的思想比較嚴重,比如愛提意見愛出風頭,破壞領導威信……」當時我越聽越氣,臉紅了,脖子粗了。本想和他辯論,但反頭一想,人家是在給自己提意見,再大的怒火也得壓下去。但是,不論怎樣壓也壓不住,最後我便想了個好方法,把思想注意力分散,來個乾脆不聽。後來表決的結果,我的入黨申請沒有被通過。討論會結束時,區長李運行作了總結:「方順風同志提的意見很正確,小劉同志應根據這些意見好好地檢查一下,把風頭主義的根根徹底挖出來。」又轉頭向大家道:「為什麼工人階級出身的小劉,會有這樣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呢?這和他在舊社會生活了15年分不開。俗話說,從茅坑裡爬出來的人,渾身上下哪裡沒有一點臭味。我們希望小劉同志不要灰心,改正缺點,繼續爭取入黨。」
會散後,我把區長李運行的話逐字逐句記在筆記本上,翻來覆去地想:我劉小雲哪裡有風頭主義?哪裡又有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思想?整整地想了四五個鐘頭,就說提意見吧,我的出發點也是為了工作呀!決不是什麼個人打算,想表現自己。要改正缺點,只好今後少給同志和領導提意見。想到這裏,我在日記上記下這樣一句話:下定決心改正提意見的缺點,要做到少賣嘴多做事。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區長李運行叫我去作了第二次談話,他說:「把你的工作和方順風對調一下,有什麼意見?」我笑笑:「沒有意見,領導上早就該這樣辦。」靜了一會,他很惋惜地又道:「很可惜,你辜負了我對你的希望。不過你去了民政科,只要好好地幹,也可以再調回來。」「是。」我爽快地應著。
雖然,在這段時間中,領導已對我失去了信任,比如開幹部骨幹會不再叫我參加;積極份子名單上也勾去了我的名字,團支部改選免去了我的支委。方順風在這幾個月中有很大的進展,行政上作了臨時負責人,並入了黨,成了區長李運行的可靠助手。
在民政科工作中,我察覺區民政科對一些來申請補助的貧苦農民,他們不理不問;一些同志拿了國家的薪金,吃了人民的大米飯,成天卻不管事,像個癩蛤蟆一樣,戳一下跳一下……這些怎麼不叫人生氣啊!我看不慣,忘掉了日記上寫的那條戒律,又劈劈啪啪提起意見來,有時火了還要罵。這樣,我又挨了不知多少的批評。區長李運行在大會上數次批評我說:「自高自大,鬧不團結。」
1953年6月,我被派到白池鄉去參加普選工作,這時區的機關裡,來了一個寢室大調動,搬家抬桌,忙得不分天日。由於人手少,再加上區領導一貫不重視幹部福利,因此在調換寢室時,把下鄉幹部放在家裡的衣服、鞋襪、被捲亂拋亂甩,分不出是誰的東西。月底大家回來匯報工作,一見就嚷開啦:「啊,我們下鄉日晒雨淋,家裡還把東西給我們丟了,領導這樣不看重我們,以後還有什麼心情幹好工作啊!」工作匯報完後,已到夜晚,總務又沒留飯,上街又找不到飯鋪,同志們只好餓著肚皮,睡在板凳上過夜。我跑去向區長李運行反映說:「這些問題不解決,要影響今後工作。」他反批評我說:「這些小事情也要我管,我可不是千手觀音,長有三頭六臂,再說犧牲這點個人利益,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我氣啦,一氣之下便寫了首打油詩,準備交給機關板報。打油詩是這樣寫的:
下鄉幹部苦,
天晴晒太陽,
下雨路難走。
這些苦不算苦,
最苦的怕回到區政府,
吃飯難找主,
睡覺難找鋪。
去向領導提意見,
反用大話來嚇唬……
這消息不知怎麼被陳望重知道了,他特地跑來勸我,誠懇地說:「小劉呀,我們相處了近一年半時間,彼此瞭解。你有熱情,有幹勁,就像一匹才上陣的活蹦蹦的馬駒,不論前面是崖是坎也要跳過去。這是好的,我應該向你學習。記得兩年前的今天,我也和你一樣,提意見像打炮,不怕老虎不怕豹,結果犯了對抗領導的錯誤,要不然我今天早已入了黨也許是科長了。小劉,根據我的經驗,我誠懇地勸你,把打油詩毀了吧!不然你會後悔。」「不,我決不後悔!」我說:「有什麼後悔的,提意見嘛不是攻擊哪個。」他苦笑一下:「生活經驗將教育你。」
我把打油詩交給了機關黑板報。可是交上去以後,一直無音信,沒有登出來。9月份普選工作結束,區裡召開全區幹部工作總結大會。會上先由區長李運行作報告,他在報告裡著重批判了目前區幹部中怕吃苦,工作不任勞任怨,目無組織領導等等落後思想,並公布了我的打油詩(沒有提我的名字),說這是落後思想的代表,希望大家對這種思想展開批評。在座的幾百個區、鄉幹部嚇著了,不知是誰幹的事。會場裡靜悄悄的,連咳嗽的聲音都沒有。我氣得熱血往頭腦門沖,忘了在什麼樣的場合下,等他話一說完,篤地站起來舉手發言,神情非常激動,語不成聲:「打——油——詩——是——我寫的,是投給機關牆報的,本意是向領導建議,關心同志們的福利,不想今天得到個落後思想的批評。」
會場更靜了,幾百雙眼睛一時看看台上臉青眉豎的區長李運行,一時又看看紅脖子脹臉的我。誰都沒有發表意見,只有臺樑上大圓鐘滴滴嗒嗒的響聲。忽然,方順風的腦袋伸出人群。「我發表兩句意見」,他照例閃動下眼睫毛,摸摸下巴,「嗯哼」地清下嗓子:「我認為劉小雲同志的態度極端蠻橫和無理,竟敢在幾百人的群眾大會上公開反抗領導的批評,表明他已完全喪失了一個青年團員和革命幹部應有的品質,我建議行政上和團組織給予他應得的處分。」他說完話,區長李運行用眼掃掃台下,想喚起其他同志對我展開鬥爭,可是沒有一個人應聲,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散會後,我沒有到食堂去吃飯,心裏非常沈重,兩條腿像有百十斤重,走動一步也吃力。我扶著牆沿走到區長李運行的辦公室,推開門,淚水一下就溢了出來:為什麼組織上不瞭解我的好意?區長李運行正在吃飯,見我進來,放下碗怒目圓睜地問:「你來幹什麼?」我說:「李區長,我寫打油詩並沒有什麼壞意,原本為了工作,怎麼你在會上批評我是落後分子?」「嗯!沒有壞意,你想挑動全區所有的幹部來進攻我,拆我的臺!告訴你,夢想!我是抗日時期的幹部,有十七年黨齡的幹部!」說著在桌上拍了一掌:「我批評你是全體幹部中最落後的分子,你到區委告我去。」「好!我是落後份子。」我跨出門檻,氣沖沖地向漫無邊際的田野走去。田野,被黯淡的雲層籠罩著,呼啦啦的秋風吹得禾苗低頭、大樹彎腰,黃葉兒,白葉兒遍地亂飛。我呆立在一棵古柏下,望著太陽落下的西方,心裏像不平靜的江水,起伏地翻滾著:我為什麼要去寫打油詩,為什麼要寫?我為什麼幾次三番地向領導提意見,為了自己嗎?不,不!不是為了我自己!那為什麼又會得這樣的批評呢?唉,悔不該當初太盲動,不聽陳望重的勸阻,才鬧到這境地。如果我不批評領導,遇事去順從他,也許正如陳望重說的一樣,已經入了黨,或被提拔……反一想,又覺得這種想法不對:人的一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巴結領導以取得地位的高升和換來個共產黨員稱號麼?這多麼可恥啊!這是世界上最可恥不過的人了。要這樣,我不如去做個「變色龍」。就在這時,陳望重從遠處走來,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滿有經驗地問:「如何,我的話應了吧?」我回答道:「沒有應。」「嘿嘿!還沒有一棒將你打死。」「打不死,永遠也打不死!」我語調裡充滿著自信,大聲說:「棒打死的人,只有那些膽小鬼,和那些沒有鋒芒的生滿了鏽的刀片!」他呆了片刻,嘆口氣:「唉,我是膽小鬼,我是沒有鋒芒生滿了鏽的刀片。可是,為了能平靜地生活,不再受到意外的刺激,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這樣。」說完低著頭走了。
晚上,在區長李運行主持下,團支部召開了團員大會,向我「對抗領導,拒絕批評」的行為展開鬥爭。開會前方順風向我作動員,他假惺惺地道:「小劉,我很替你可惜,你曾經有個時間很進步,還幫助過我。不知怎的你變得這樣衝動,公然和領導對立,這是多麼大的缺點呀!特別像你這樣一個出身工人階級的同志,更不應該。不過時間不遲,只要你能認識缺點,改正錯誤,我想黨和組織、領導會原諒你的……」我打斷他的話,插一句問:「你想叫我去認錯嗎?告訴你我沒有錯。」「沒有錯?」「沒有錯,刀架在頸項上我也沒有錯!」「小劉,態度放冷靜點,不要這樣強硬。」說著拍下我的肩膀:「同志,你還年輕,應該為前途著想。俗話說,『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退後一步自然寬。」我火啦,把臉一沉:「什麼叫前途?不卑不亢,積極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才是真正的前途。你要叫我向錯誤低頭,是污染我純潔的靈魂,除非用刀殺死我。再告訴你,我決不能把地位、名譽、幸福建築在阿諛逢承上,高貴的同志,請結束你這套處世為人的哲學吧,歷史將給你作出最好的證明。」方順風不言語了,像一條喪家之犬,夾著尾巴走了。
在星期六的晚上,團支部召開了團員擴大會議。會上,首先叫我檢查,區長李運行並說這是給我最後一次改正缺點、認識錯誤的機會。我說了,說得很簡單:「同志們,我是老粗出身,說不來什麼,我成天黑夜只知為黨、為人民工作。我憑著我為黨工作的赤心,憎恨生活中一切不合理的現象。我愛向同志提意見,也愛向領導提意見……」「說這麼多幹什麼?叫你檢查缺點,又不是叫你背成績帳,老老實實地挖出錯誤思想根源吧!」方順風從座位上跳起來,咆哮地大聲叫。我回答道:「我沒有犯什麼錯誤,我所做的事情,都是青年團員、革命幹部所應該做的。」
第一提意見的是方順風,依次是事先佈置好了的人,按照事先佈置好了的意見,一個一個向我開炮了!陳望重在這種場合下,也不得不說了我幾個大大的不對。最後由區長李運行代表黨組織和行政,對我思想進行全面分析批判。他說:「劉小雲同志的思想,具體地反映了過渡時期資產階級思想在革命內部的鬥爭。我們戰勝這種思想,正是標誌著我們戰勝了資產階級的思想向黨、向革命的侵蝕。通過這個活例子,說明我們需要學習,積極靠攏黨的組織,向一切壞人壞事,展開不妥協的鬥爭。」我不同意他這分析,說:「我不接受這意見,死也不接受這意見!」區長李運行大瞪著眼,叱聲問:「你不接受黨對你的改造?」我已失去了理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脫口說出:「像這樣的改造,比殺我還惱火……。」這下可惹禍了。
全場裡好些人都跳了起來,嚷道:「這還了得,敢公然污蔑黨的組織。」什麼「反動思想」啦,「反黨思想」啦,「反革命思想」啦……一頂賽一頂的大帽子向我飛來。我再無力反抗了,癱瘓地伏在桌上,腦袋裡嗡嗡地響,眼前發黑,冒著一圈一圈的金光,迷迷糊糊的不知什麼,耳邊只聽得方順風的聲音:「同意開除劉小雲團籍的同志請舉手,一票、二票、三票……」
當我再抬頭來的時候,只見陳望重一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眼紅紅的,像是才哭過。他向我道:「小劉,要想開些,可不能往短處想啊!」我笑了,原來他害怕我自殺:「請放心吧,同志,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決不會自殺。我生命比黃金還貴,我還年輕,我為黨為革命還沒貢獻出我畢生的精力來,怎麼能輕輕易易地死去。」說到這裡,我引用了保爾・柯察金的話:「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而生命只有一次。」他又道:「可是你已經不是團員了。」我笑笑說:「這有什麼?團員不團員,總之一句話,為革命事業、為人民服務。」雖然我嘴上這樣說,可是心裏卻一陣酸痛,眼眶裡的淚水順著臉頰流。說真話,我怎麼不熱愛團啊!她撫育了我成長,又教導我生活。我一時一刻離不開她,離開了她,就像嬰孩子失去了媽媽,就像羊羔失去了母親。我忽然感到我站在濃霧中,找不著前進的方向。
這天晚上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淚水濕遍了枕頭。最後,我毅然爬下床,扭開電燈,向您——親愛的團省委寫了這封信。由於我心情激動,所以字跡非常潦草。
此致
敬禮
劉小雲
1955年×月×日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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