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搶在剛開門的時刻進入了孔林。
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我偏愛孔林,以為就像《詩經》的「風、雅、頌」,孔林更類似於「風」,那二者則是一大篇「雅」與「頌」。
孔子墓
孔林中最受人矚目處,當然是孔子墓。此刻,除我之外,墓地尚無他人,晨光投射在明暗有緻的林葉間,雀鳥的鳴囀聲此起彼伏,巨碑後面的「馬鬣封」,依然沉厚而安寧。朱紅色的三座駐蹕亭,封存著昔日帝王們沉沉夢境,而一旁子貢的廬墓處,令人遐想,彷彿這位被孔子譽為「瑚璉之器」的弟子猶在其間,隨時會出來回應你的探詢。
子貢
子貢是孔門弟子、賢人中,頗受稱道,又使人感興趣的人物。單說他筑廬墓前,六年守喪,就令人感回不已。眾弟子守喪三年畢,「相訣而去」,唯有他又守三年。六年的歲月,何其漫長,子貢先生要在不勝哀戚的心情中默默度過,而且是在遍地墳塚,一片愁雲慘霧的野地裡,該是多麼不易!此事的文獻記載,我總以為或已羼入一些傳說的成分,古時候的儒者在張揚其主張時不免會誇張,甚至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我想較有可能的是,老師去世之時,子貢正在外地搞經貿,無奈交通不便,待到趕回來,已晚了許多時日,師兄弟們「相訣而去」之際,他自然要表示再留一段,大家亦皆認為合情合理,否則,這個站在「道德高地」上「揚名」的好事,為什麼讓你一人獨做?
端木賜蘇州石刻像
子貢對老師委實也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伴隨孔子左右多年,他得到老師的指教和誇獎不少。孔子的學生中,子貢因為善於理財,低買高賣,「臆則屢中」,斬獲甚多,算是一位「土豪」級人物。有一種說法,老先生辦學,周遊,是得到子貢給予的經費支持的。子貢又是一位折衝樽俎的外交「達人」,「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史記•路仲尼弟子列傳》),連國君都要與他「分庭抗禮」,其能力受人敬重如此。正當孔子困於陳、蔡,幾乎遭滅頂之災時,是他搬來楚國的救兵,方才轉危為安。在某種程度上,當時他要比孔子更吃得開,有人說他賢於孔子,他則堅決否認,無論人前人後,都極力稱頌孔子的德行與學問,甚至比之為「江河」、「泰山」與「日月」,「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簡直有「大樹特樹」之嫌。而面對別人的質疑,他很坦然地說,「使臣譽仲尼,譬猶兩手捧土而附泰山,其無益於明矣。使臣不譽仲尼,譬猶兩手把泰山,無損亦明矣。」(《韓詩外傳》)總而言之,在他看來,孔子猶如泰山一般巍然存在,你說他好也罷,不說他好也罷,他都在那裡。儘管如此,有人還是認為,孔子學說「得執而益彰」,其地位和影響之所以與日俱增,與子貢竭力所做的「品牌推廣」,實非常有關。
我也曾是質疑派中之一員,但再讀一些文獻記載,仔細想想,也還頗為子貢的真誠打動。江河啊,泰山啊,日月啊,各人所見不同,姑置不論;追隨孔子多年的子貢所看到的一幅真實圖景卻是——「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類,百官之富。」(《論語•子張》)僅就到達這個「數仞宮牆」而言,也很不易。據說他師事孔子頭一年,還自認為自己比老師強;第二年,就有些變化了,覺得孔子與自己差不多;到第三年,認識遂有顛覆性改變,知道孔子確實了不起,不能不拜服。學生之尊崇和欣戴老師,當不能只因師生名分一端,子貢對孔子的態度,看上去還算理性。
不過,有一個故事的細節,讓我一度不得釋懷。那一次,陳、蔡絕糧,顏回討回米來煮飯,飯快熟時,孔子看見顏回用手抓鍋裡的飯吃,裝作未看見,開飯時故意說:「剛夢見我的先人,我自己先吃乾淨的飯,然後才給他們吃。」顏回立即意識到老師意有所指,回答道:「不是那樣的,剛剛炭灰飄進鍋裡,弄髒了米飯,丟掉又不好,我就揀出來吃了。」孔子誤會了顏回,很後悔。
我看到另一版本是,顏回揀飯粒吃,恰被子貢瞅見,子貢遂報告孔子,孔子不高興了,譏刺了顏回一頓。
如果後者為真,子貢先生就涉嫌「離間」,於他的形象似頗為不妙。然而,在一大堆弟子之間,相互嘰嘰咕咕,大約也難免,子貢雖為孔子所賞識,卻不如顏回更為孔子激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老師對顏回這評語說得何其傾情!子貢或有一點妒意,此種人性弱點亦無足深怪。話又說回來,子貢所見,與孔子所見,實情為一,孔子承認「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呂氏春秋》),子貢之誤,也僅此而已,倘若顏回真的偷飯吃,子貢報告老師,意在維護老師,又何咎之有!
孔子弟子三千,賢人就有七十多,至今能近距離相伴孔子之墓,受後世無數人拜謁者,唯子貢一人。就俗世名利而言,子貢實在是大賺,若非守墓之舉,即使他官做得很大,錢賺得再多,也早已灰飛煙滅,斷無如此榮顯。或有人以為這正是子貢處世精明過人之處,不過,弘揚師道,除了真情,即便是多少有意經營,其眼光、見識和毅力,也令人佩服。孔子雖做過一段時間魯國的官,下臺之後,並無「組織部門」明示保留何種「待遇」,喪事的哀榮與官本位不掛鉤,子貢和同學們能把老師的喪事辦得如此隆重,使師道獲得曠世未有的光大——到頭來,孔子墓前不是他家人的廬墓,而是一位學生的廬墓,這在天地之間,真是別有境界。
大成至聖文宣王墓」碑文革中被砸碎
文革期間,蜂擁而來「討孔」的人,竟然動用炸藥,轟開「馬鬣封」,必欲戮孔子之屍而後快。諷刺的是,那位「帶頭大姐」,竟然是一所著名的師範大學的學子,她率領一幫學子,砸了孔廟,又來掘孔子墓——那個瘋狂的年代,師道竟然遭此斫喪,這也是子貢萬萬沒有想到的。又據說,當年炸藥轟開處,除了黃土,還是黃土,一無所見。此事至今也還是一個謎,這位先師的遺骸究竟去了何處?若說孔子並未葬於斯,前後共計六年寒暑,難道子貢先生看守的只是一個假墓?現今已經有人在用DNA介入古人血緣關係的考證,也許日後會給我們一個近於科學的結論吧。不過,子貢廬墓相伴孔子之墓,即便說是一個「創意」吧,也是一個絕好的「創意」,它除了向世人確證孔子作為一位深受學生敬仰的老師身份之外,也將一則有關師道的美談長留於世間。子貢遠道攜來的「楷樹」,至今還有遺蹟,留給人們瞻仰。據說當地人讀「楷」為「皆」,喻皆應效仿之意。千載之下,尊師的傳統綿延不絕,子貢「行為世範」,當與有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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