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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是無權者的權力」

——為胡平先生60歲生日而寫

 2013-09-23 00:4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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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3年09月23日訊】胡平說:「中國的民主化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們不應該指望它一蹴而就。但是,為了保證我們是在逐步接近這個目標,而不是遠離這個目標,有些基本問題必須予以確定。譬如公民的言論自由。」

1980年的北大校園,他正是抓住言論自由這個題目,贏得了三千選票,以獨立候選人身份當選為海淀區人大代表,這是他在推動中國民主化進程中的一個標誌性事件。由此往前推,自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他對言論自由的強調已越過了30年風雨滄桑的歲月,他本人也從少年熬成了白頭。值得欣慰的是,他在1975年完成初稿、1986年第一次在大陸公開在刊物上發表的《論言論自由》,這篇兼有激情和理性力量的長文已成為當代中國思想史、言論史上的經典文獻,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在圖書館找到連載此文的那兩期《青年論壇》時的激動,我把這篇長文複印了下來,遺憾的是,圖書館收藏的那本期刊恰好缺了長文的最後幾頁,文章少了結尾,為此我到處託人想辦法找完整本,最後終於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複印了最後幾頁。胡平先生的論述雖然那麼冷靜,我讀來卻是驚心動魄,那個時候,我已經讀過英國密爾頓的《論出版自由》,讀過密爾的《論自由》,但在漢語文獻中,我確實是第一次讀到這樣的文字,第一次感受到漢語的邏輯穿透力也可以如此強大。令我心喜的還有他論述的語言,由於長期受到毛式語言的浸染,國人幾乎已不會用自己的語言說話,一開口、一下筆,就落入了毛式語言的窠臼,這種語言背後實際上是一種思維方式,換言之,我們這個民族在遭受幾十年毛思想洗腦之後,已很難擺脫那種單向度的思考習慣。如何突破這個框架,以新的語言來表述新的思想,對中華民族來說,這是上世紀70年代以來面對的一個重大題目。我個人以為,《論言論自由》之所以震撼人心,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不僅是邏輯的力量,還有語言的力量。它超越了所謂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框框,提供了一種新的語言,與毛式語言不同的語言,這種語言是屬於民間的,如同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這是我們久違的空氣。放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背景下來看,這一點尤為難得。我們大多數人知道顧准的思想,要等到90年代中期。我們知道林昭那些超越時代的思想表述,還得等到21世紀初胡傑的記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問世之後。語言不只是思想的形式,也是思想的內核,思想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沒有新的語言,新的思想將無所附麗。新的語言如同是一束奇異的光,剎那間就能照亮黑暗。我特別喜歡胡平先生的一個說法:「如果說,權力是有權者的語言;那麼,語言便是無權者的權力。」

胡平先生已經在追求自由的長路上跋涉了三十多年,在異國他鄉的20年裡,他的血液裡流動的是中國的血,他睿智的目光依然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的故國, 1989年的山呼海嘯和血光噴濺之後,他奉獻出了《中國民運反思》、《犬儒病》這些具有批判鋒芒和反省精神的文獻。他不是被動地跟著時代的腳步在走,他總是站在時代的前面。20年轉瞬即過,1987年當胡平先生剛剛踏上太平洋彼岸的新大陸時,他只有40歲,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曾當面對他說:「中國的希望在你們這班年青人身上。」「年青」這個詞是多麼美好,它意味著未來,包含著期待,長期以來,我們這個民族總是習慣於把希望寄託在年青人身上,然而每一次的希望總是等來失望。這幾年,大陸出現了一個以往歷史中比較罕見的「老年人燃燒現象」,許多飽經憂患的老知識份子,在生命的晚年開始燃燒自己,不斷地重申人類的基本價值,與專制唱起了對臺戲,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被市場化的大潮裹挾,變得無所適從,對現實變得麻木,日漸喪失了追求的勇氣。由此看來,總是把希望寄託在年青一代的身上也並不可靠,還是每一代人做自己的事,說自己的話,儘自己的責,歷史就是這樣一頁頁翻過來的。

如果從「四五」運動、從民主牆算起,中國人爭取自我解放、追求民主自由的歷史,已超過了三十年,三十年間中國社會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日之中國從8個樣板戲一統山河變成了娛樂中國,今日之中國已經從物資高度匱乏、憑票供應變成了消費中國,今日之中國已經從「寧要社會主義的草」變成了物慾橫流的經濟中國,今日之中國從集體貧困的平均主義變成了暴富階層與底層貧民截然對立的兩極中國……唯獨沒有變的是——包括胡平在內的幾代知識份子千呼萬喚的言論自由至今還是一個夢,政治上最基本的民主還是一個夢,變化只是停留在社會層面,在更深刻的制度層面上還是換湯不換藥,專制的鐵索依然捆縛著經歷了一次次大災難、流了無數鮮血的中國。

三十年的時光不算短,胡平他們這一代人的大好年華都已過去,如果光是從「不變」的一面去看,難免讓人心生悲涼,好像所有的努力、犧牲都已付之流水,一切歸零,我們還是站在起點上,什麼也沒有得到,連最基本的公民言論自由都沒有。什麼時候我們才有可能不再匍匐在專制的腳下?問蒼茫大地,無人能回答這個問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從此無所作為,至少我們還能繼續發出真實的聲音,以我們自己的語言表達一個無權者的權力。

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未來發生怎樣的變化,也無論胡平先生有生之年能不能返回自己的祖國,他這輩子都已做了他應該做的,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他已經進入歷史,他聲音、他的文字、他的身影都已留在歷史中,那是他自己親身參與書寫的歷史。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在漫長的歲月磨礪中,包括胡平在內的那一代知識份子,他們的努力決不會隨風飄逝,他們的智慧、勇氣和奉獻將長存在這個世上。在許多絕望的夜晚,被污染的天空甚至連星光點點都變得奢侈,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哪怕我們追求的自由不能及身而見,我們一樣可以享有這個追求自由的過程。好在歷史不是權勢者寫的。

「語言是無權者的權力」,只要有漢語在,就有《論言論自由》在,就有《犬儒病》在,這些文字不僅見證了一個1947年出生的中國知識份子追求自由的過程,同時見證著一個古老民族在20世紀後半葉以來擺脫極權枷鎖付出的代價,以及曾經達到的思想高度。20年過去了,昔日的青年不再年輕,胡平先生依然滯留在大洋彼岸,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到歸國的希望,在他60歲生日即將到來的時刻,比他年輕了20歲的我,只能在遙遠的西子湖頭,寫下這篇小文,表達一個晚輩的敬意和祝福。

2007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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