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裡講了這麼一個故事:齊國有個大大的花花公子叫齊莊公。齊國有個大大的美女叫棠姜。有一天,齊莊公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棠姜,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終和她暗通款曲。可這件事被棠姜的老公崔杼察覺。那天他趁齊莊公與棠姜幽會時,安排武士們將其亂刀砍死。個人的故事是文藝片,一群人的故事是記錄片,把記錄片拍成文藝片,正是災難的根源。多少年來我們的腦中一直有塊橡皮擦,比如開頭那個叫崔杼的人就很想做一塊橡皮擦,後來還有個叫贏政的人很想做一塊橡皮擦,再後來還有個叫元璋的很想做橡皮擦……
有一天我曾去到南方一座高架橋下,那座橋下死過很多無辜的人,可是我並沒看見紀念碑,連根桿子都沒立起來。那個曾經綻開過蓮花的池塘,竟被堅固的水泥填平,倘若走過,它根本不會提醒曾經發生的事。後來,我們就知道北方的一座高架橋側滑了,死了幾個人。他們都叫臨時工。這裡的臨時工是一塊萬能的橡皮擦。有段時間我狂妄地認為自己的寫作是為了追求公平,後來才懂得,渺小角色的我寫不出社會的公平,我頂多敘述點個人的情感尊嚴,且這種體驗大多時候也只不過是喜劇片段。
追求自己說話和寫作的權利博客寫手--李承鵬(看中國配圖)
我小時候住過的成都打金街267號,一處清秀的宅子。鏤空的花廳擺著龍鬚菊和吊蘭,透過木質窗檁可看到大慈寺的香火,滴水檐打出的一排排整齊的淺洞,表明這個家族來歷已久。聽老人說,這家族的人們和睦相處,每天到堂屋去拜天地君親師,偶有生活爭紛,可從未紅過臉。這家族有國民黨也有共產黨,抗戰那會兒,院子裡兩黨精誠合作,與這個國家一起打跑了日本人。 可上世紀五十年代,這個宅子一夜之間就爆發了最大的戰爭,起因是,一些人喜歡在院子裡種花,是資產階級,另一些人主張在院子收集廢銅爛鐵,代表革命人民。這場戰爭持續很久,每次戰鬥的起因也很奇怪。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已醒事,還記得西廂房的三伯脖子上掛著很大的牌子,被打得滿臉是血----只因他在院子一隅種了一些愛吃的香蔥。三伯名叫永青,解放前曾短暫擔任過成都偵緝隊隊長,他種香蔥的舉動使他成為這時院裡的頭號資產階級敵人。他的兒子為表明劃清界限親自主持了批鬥會,而另外一些親友則高呼口號。那天,一個特別革命的親戚高呼「打倒永青,保護江青」時,由於尾部實在太押韻,喊成了「打倒江青,保衛永青」……家族的人們安靜下來,仔細聽,唯剩他一個人兀自在喊,覺得不對時,晚了。人們緩緩走過去……此時他已是頭號敵人,不一會兒,就被打得滿頭是包,活像菠蘿。 我記得,整個院子無人倖免,人們輪流成為頭號敵人,甚至偉大領袖追悼會那天,有個孩子看著大人痛哭的模樣很是有趣,笑了,也差點被當成頭號敵人,站在高板凳上向已仙去的領袖承認了很久錯誤,才被放過。這個來自江西的家族,抗日戰爭沒有拆散它,竟在後來那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中反目成仇。等我長大才知道,那時連元帥的女兒也公開聲明與父親劃清界限,一個郭姓文豪聽說兒子被迫害時,竟不出手搭救,眼睜睜看其夭去……所謂大義滅親,是很惡毒的成語,四個字就剪滅三千年的親情尊嚴,卻把其他當至親。
我常聽到兩種好玩的說法:一、政府是爹媽,即使做錯什麼也是為了我們好;二、別總怪政府,對成績不好的孩子,要是取得一點兒進步也該表揚。你看,一會兒把政府當爹媽,一會兒把政府當成孩子,可就是不把政府當成政府。還有一些人為官員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麵就感動,為城管這次沒打小販而只是瞪著而感動,為官車某次沒橫衝直闖而感動。這個國家有個物種就叫「感動」。我覺得這些事情既不合邏輯也很沒尊嚴。因為,納稅人與政府就像消費者與自動售貨機,有天然契約關係。你有見過為了塞了五元錢就吐出一罐飲料就感動? 我是一個愛國者,和大部分人一樣,只有生活意見沒有政治追求,可是我這樣的表達方式常讓人不舒服。
所以我要講個故事:1971年2月22日,美國最高法院的議事廳展開一場辯論,因為有個叫科恩的調皮青年因為反對徵兵,他不僅反對而且穿著一件印有「FucktheDraft」字樣的夾克衫,在洛杉磯法院的走廊裡晃蕩,從而被定罪。那天法庭上有一些修女,大法官本不准律師過度闡述夾克上的話,可律師認為這並不是問題,他說出這些話並詳細分析青年為何這麼做的原因,最終幫科恩贏得了官司。哈倫法官書寫的法庭意見是:「一個人的粗話,卻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抒情詩。在這個擁有眾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會,這不失為一劑良藥。時常充斥著刺耳雜音的社會氛圍,並不意味著軟弱,它恰恰是力量的體現。」 一個人的粗話,卻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抒情詩。這是表達的尊嚴。 我不願總責怪當下,這個國千年的文化出了問題。當年宋代公知宋江不過在潯陽樓上題了些書生報國無門以抒怨氣的抒情詩,被當成反詩被逼成反賊。這個民族千年的教育是,打磨你的尊嚴,讓你沒有反骨,國家才可以安全可靠……可是你很難想像,一群連自己的尊嚴都不顧的人,會去顧國家的尊嚴。一群沒有尊嚴的國民,卻建成了一個強大的國家。一群豬從來不會保護豬圈,就這麼簡單。 我的寫作不是為了真理,真理離我太遠,我只不過為了尊嚴。智力的尊嚴,記憶的尊嚴,親 情的尊嚴,表達的尊嚴,生育的尊嚴……陝西鄧吉元,那個孩子快八個月大時被強行流產的父親,為了討個說法卻被打成賣國賊,被迫跣足散發逃亡在大山裡……北京著名的老張,二十多年前因為自留地補償的二十塊錢差價,走上了上訪的路。冬天穿著報紙和塑料布保暖,餓了去菜市場找別人剩下的雞腸肉渣煮來吃。他只是為了討個說法,就在北京南城的橋下住了很多年。當年蔡國慶深情地唱:北京的橋啊,千姿又百態……有沒有想到這個老張的身影,以及死去的尊嚴。
那一年嚴鳳英自殺之後,軍代表為了尋找根本不存在的「特務發報機」,用小刀慢慢割開她的身體,後來醫生又用小斧一根根地剝開她的肋骨。這樣的事情發生很多,讓這個國家的人們生得沒尊嚴,死得也沒尊嚴。似乎只有傅雷夫婦保持了尊嚴。他倆一天連遭到四撥紅衛兵抄家凌辱,就在凌晨時分寫下紙條交待後事:600元留給女佣作為工資,55.29元付房租,剩下的53.30元作為火葬費……自縊前忽想到踢翻凳子會吵醒樓下的鄰居,於是鋪上一層厚厚的棉被......他們死都要盡量優雅,怕驚動鄰居,更怕驚動那個世界。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美輪美奐的東西。我真正認為,才華來自於尊嚴。那些年,中國人畫的紅太陽直逼銀河系恆星數量,並沒有出過一個莫奈。那麼多叫向陽花的公社,種了好多的向日葵天天盯著,也沒有誕生過一個梵高。你看梅蘭芳先生的《貴妃醉酒》,大小雲手,眼波流動,那四平調清美婉轉: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這個國家太需要這美輪美奐的東西了,而能創造出這些藝術作品的人,骨子裡恰有尊嚴。可是有段時間我們的藝術只需要革命,不需要其它。你看革命樣板戲《龍江頌》裡的江水英,她鏗鏘地唱:「毫不利己破私念,專門利人公在先,似戰鼓催徵人快馬加鞭……」毫無藝術可言,是視聽的災難。包括其他那些鐵姑娘,眼神剛毅、造型如山,有段時間我覺得,她們一生都只需要革命,不要生活、不要戀愛,她們甚至不要拉屎。這讓曾寫出過「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李白,情何以堪。這讓創造過「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名句的南唐後主李煜,如何回首故國月明中。這些事,不是什麼大事,這些道理,卻不該被埋沒。尊嚴如此奇怪,它並不值錢,可是我們僅有。尊嚴本身不是作品,卻能讓你通體放光,兩眼澄明,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這些道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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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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