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龍:體制的冰涼與人性的溫存
一
在長沙出差,坐公交車外出辦事,下了車,發現早下了一站地,應該到侯家塘南,卻在侯家塘北下了車,看看時間還早,就步行穿過侯家塘立交橋。
這裡是長沙城區的核心位置,人來人往。我低頭刷著微博,無心去留意這個城市的繁華和擦肩而過的美女。當路過那個坐在地上的老人時,她的衣著和周圍環境的反差,還是讓我扭頭看了一眼,我瞥見了在老人的懷裡,躺著一位瘦小的孩子,我看到了她那一雙清澈而又機靈的小眼睛。孩子的旁邊,撐著一把傘,可以勉強遮擋一絲寒風。
這是一個南方城市的冬天,正在引起媒體和公眾熱議的話題,是南方到底要不要供暖。
看著那把被寒風吹得搖擺的雨傘,我下意識地拉上了棉衣的拉鏈。我像很多路人一樣,熟視無睹地走了過去。
走出去十餘米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來,再次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孩子。我心想,那會不會是一個被拐賣的孩子?在原地猶豫了幾秒鐘,我決定轉身去看看。
大概六年前,去濟南出差時曾碰到一位中年婦女抱著一名孩子乞討,那時孩子在熟睡,或許為了贏得更多的同情,中年婦女就將孩子放在大太陽下暴晒。後來當我有了孩子,回想起那個細節時,我斷定,那個孩子肯定不是那位中年婦女的,一位母親為了生存下去,可以放棄自己的尊嚴,甚至有可能把孩子作為道具,但是當她有能力為孩子遮一絲風擋一滴雨時,她不會熟視無睹。那時,我就那麼熟視無睹地走過去,後來我為此糾結了很久,或許那就是一個被拐賣的孩子,但是因為我的冷漠,讓罪惡得以延續。
二
我是抱著一絲懷疑折返。
那位老人看出了我的遲疑,拿出了一張殘疾證。她說,殘疾證是她丈夫的,她的兒子離了婚外出打工,他們實在沒有能力養家餬口了,就帶著只有三歲多的孫女外出乞討。殘疾證或許是假的,我想,這是騙子慣用的伎倆。老人又拿出了一張證明,是村委會寫的,很簡單,只寫到她是這個村的村民,並沒有寫到她的家庭狀況。
或許老人感覺到,我並不是來施舍她的,告訴我,她不願意去救助站,因為那裡面吃不飽肚子,有一次孩子在裡面還生了病,打了四天吊針。在老人的面前,有一塊木牌上寫著:請好心人不要給救助站打電話,我們不去。
我看到殘疾證上有村委會的電話,我想我可以打電話到村委會去核實。正當我準備掏電話時,一陣寒風將雨傘吹開,孩子的奶奶爬著把雨傘拉回來,然後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知道,自己是多心了!那一刻,也為自己的多疑感到一絲羞恥。後來,我把這位奶奶乞討的事情發到微博上時,一位網友說,他路過侯家塘經常看到這位奶奶,有一次下雨,奶奶打傘時把大部分了給了孩子,有時候會看見他們彼此的交流和微笑。
我掏出兜裡僅有的三張20塊錢,塞在老人的手裡,沒想到,老人竟然失聲痛哭,她蒼老的臉頰上掛滿了淚水。或許她能感受到,我不是在施舍。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執意只留下一張20元錢,將另外兩張塞回到我手裡,她說,好兄弟,我聽你口音也是我們那一方的人,你出門不容易,不能讓你斷了盤纏。
那一句話,讓我突然淚眼朦朧。
三
錢在我們之間推來推去,很多路人很奇怪地看著這一幕。我把錢塞在了小女孩的手裡,我發現她從奶奶的懷裡掏出錢包,拉開拉鏈,把錢撫平了一張一張地裝在錢包裡,然後再拉上拉鏈,把錢包塞回奶奶的懷裡。之後,對著我很羞澀地笑了笑。
錢包裡,除了一張10塊錢,剩下的全是一元一元的零鈔。
老人說,這孩子很機靈。他們去過救助站,但連肚子都吃不飽。後來出來乞討,最起碼能吃個飽飯,或許還能攢點錢,以後送孩子去上幼兒園。
有飯吃,有學上,這是一位奶奶和孫女最基本的生活要求,但是對於他們來說,卻是老無所依,幼無所養。
就在我和奶奶交談的時候,我看到一位女孩,買來一袋糖果,放到了小女孩的懷裡;我看到有人駐足,掏出身上的零錢放到奶奶面前的碗裡。我看到旁人的眼光裡,不再是異樣,而是悲憫與和藹。
每一個生命,都不會缺少愛和善良。回想自己所從事的公益,其實最根本的不在於「劫富濟貧」,而是公眾參與的廣度和深度,悲憫無關於財富,情懷無關於學富。
四
關於乞討,我最初的記憶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那時我只有五六歲,村子裡經常會有拄著枴杖的老人來討飯。印象中,幾乎每家每戶的人都會塞給他們至少半塊饅頭或加上半碗熱水,雖然那本身也是一個西部貧困的村落。那時,奶奶總會講起家族裡關於飢餓的很多故事,甚至我就有一位爺爺因為飢餓而死去。或許,正是基於這些創傷,讓他們更加重視對糧食的珍惜以及對於那些乞討者的同情。
後來,當我進城了,當我開始衣表光鮮地穿梭於很多被幸福的城市,當我像更多的人一樣,對於求助熟視無睹,甚至教育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時候,我知道,那個西部小村莊以及88歲離世的老奶奶,留給我的最寶貴的善良和信任,正在被我肆無忌憚地糟蹋和摒棄。
半年前出差帝都,和幾個朋友走在街頭時,遇到一位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抽搐,我們上前去詢問,中年男子說他是從貴州來上訪的,舊病復發,但自己一分錢都沒有了。我掏出100元給了他,從他很熟練地將錢塞進口袋裡的動作來看,他可能已不止一次地採取這種方式去獲得資助。朋友說我可能受騙了,我也反思,但我最終並沒有後悔,我或許被騙去了100塊錢,但我保全了人性中最可貴的善良。當一個人始終用提防、懷疑去面對別人的時候,他自身失去的或許更多。
同樣,面對求助,如果你因為害怕受騙而不去幫他,那麼你縱容一個騙子,同樣被人所不恥。
五
關於救助站,每到冬天的時候,就會有很多的負面新聞。這個脫胎於收容站的機構,並沒有因為一個溫情化的名字的改變,而改變在公眾中的印象。
救助站的工作人員,也經常顯得很無辜:你看,他們拒絕進救助站!這一現實,也成了不作為的擋箭牌。顯而易見,有一些救助站在某種程序上來說,已經淪落為政府慈善的擺設。
從收容到救助,這一社會文明的進步,曾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孫志剛的性命和程益中等南都高層的牢獄,但回頭再來看,不難發現,這種改變,除了名稱和工作內容之外,並沒有改變體制原有的冰冷。這種不接地氣的救助,最終出現的結果,就是最該救助的,反而沒有得到救助。所以,就會出現患病的乞討者死在求助站門口的悲劇。
不可否認救助站的功績,但我們更應該反思,一邊是越來越多的乞討人員露宿街頭,一邊是救助站的無力和無奈。我們的社會救助體系是否到了該變革的時候了?我們救助的理念是否到了該變革的時候了?如何與時俱進,與更多的社會資源和需求對接?
一個讓人擔憂的現狀是,正是因為體制的冰冷和不作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厭惡乞丐,厭惡他們的貪婪,也時刻提防自己的愛心被欺騙,這個社會最底層的族群,越來越成為另類。體制的誘導和不作為,正在加速人性的泯滅。
越來越多的城市劃定限制乞討區,職業乞丐已經和騙子劃上等號。
救助是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詞語,這項工作,需要的是耐心和情懷。而這些軟性因素,正是體制欠缺的地方。河南蘭考的一把火,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村婦袁厲害的人性光輝;於建嶸老師的隨手公益發給流落者的衣服被搶走了,我們也看到了有關部門的狹隘。
對這個社會最末梢人群的關懷,需要的是官方和民間的共同參與和協作。
離開長沙的時候,我再一次前往侯家塘,不過並沒有找到那位乞討的奶奶。或許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但這些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內心殘存的悲憫,是否開始甦醒。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