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高齡的唐納德·基恩(Donald Keene)瘦小的身軀前弓,自嘲的態度讓他看似情感敏感,甚至是脆弱。這些都讓他看起來不像是會讓一個傷痕纍纍的民族受到鼓舞的人物。
今年,90歲的紐約退休教授唐納德·基恩成為日本公民,這表明他獲得了許多在日本生活的西方人未能得到的東西:接納。
但在他的第二故鄉日本,這名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的退休文學教授卻正給人以這種印象。2011年,在地震和海嘯造成重大傷亡,並引發福島核事故之後,許多外國居民,甚至是日本人出於對輻射的恐懼逃離該國。基恩博士卻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宣布將申請日本國籍,以示支持。
基恩博士本已是日本文學和知識份子圈中的知名人物,這一姿態使他幾乎上升到民間英雄的高度。以他為主題的讚揚性報章報導、電視記錄片,乃至博物館展覽層出不窮。
這是基恩博士生命中意外的頂點。這名帶著羞澀笑容的安靜男士從二戰期間審問日本戰俘的海軍下級軍官,成長為美國的日本研究奠基人,生涯已然不凡。這樣的經歷使他成為極其罕見的外國人,因為對日本文學的貢獻而被天皇授予日本的最高榮譽之一,還與日本最著名的一些小說家過從甚密。
基恩博士一輩子在日本和美國之間奔波。得到日本國籍似乎表明,他終於被賜予了許多以此為家、甚至在此終身交友的西方人未能得到的一樣東西:接納。
基恩博士說,「剛開始申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會收到一大堆憤怒的郵件說,‘你不是大和民族的一員!’但是,他們接納了我。」他用「大和」這一古老的名字來稱呼日本。「我想,無需太多功夫,日本人就能察覺我對日本的熱愛。」
由於深陷長期的社會和經濟不振,即便是在去年的三重災害之前,日本就似乎喪失了信心。因此,基恩博士對日本的好感似乎格外受到歡迎。
在酒店咖啡廳進行訪談時,路過的日本人先是一愣,繼而對他報以微笑,證明這名年長學者在日本獲得的名聲遠遠超過了美國。基恩博士屬於網際網路和電視之前那個時代的老派人物,他因為優雅健談而聞名,能用一生熱愛日本的故事讓聽眾著迷。他第一次來到日本,是1945年的沖繩島戰役。
但是,基恩博士最非凡的一點大概是他被日本人熱情地接納。日本是單一民族國家,對外國人禮貌卻冷淡。當他今年正式成為日本公民的時候,主要報紙都刊登了他舉著一張手寫紙板的照片,上面寫著他的日文漢字名字「鬼怒鳴門」(Kinu Donarudo)。為了紀念這一事件,新舄農村地區的一家糖果公司宣布計畫興建一座博物館,其中包括原樣複製基恩博士在紐約家中的私人圖書館和書房。
他說,公眾演講的邀請讓他應接不暇。由於太受歡迎,往往需要通過抽籤來決定誰能聆聽他的演講。
「自那以後,我沒遇到一個不感謝我的日本人——除了法務省,」他用自己經典的輕描淡寫式的幽默感談到負責移民的政府部門。
不過,在一個極少歡迎移民的國度裡,基恩博士的申請迅速得到批准。基恩博士未婚,為了成為日本人,他必須放棄美國國籍。
基恩博士對日本的感情始於1940年一次偶然的經歷。他當時18歲,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在時報廣場附近的一家書店裡,他找到了一本作於1000年前的日本小說《源氏物語》(Tale of Genji)的翻譯本。他在宮廷愛情和陰謀的故事中找到避風港,暫時忘卻已在歐亞展開的世界戰爭的慘況。
後來,基恩博士將之描述為自己第一次接觸日本細膩的美感,以及它對生命短暫而哀傷的接受。這種情緒將縈繞他的餘生。
當美國捲入戰爭的時候,他加入了海軍。在那裡,他接受了日文訓練,成為一名口譯員和情報官。他說自己設法與審問的日本人建立了融洽的關係,還說其中有一人戰後給他寫信,自稱是基恩博士的第一名戰俘。
戰後,與幾名同學一樣,基恩博士運用自己的語言能力,成為美國的日本學術研究先驅。在美國人中,他最為人熟知的可能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翻譯和編寫的一套兩卷文集。這套書被用來向一代又一代大學生介紹日本文學。他說,當他開始職業生涯時,美國人對日本文學幾乎一無所知。
「我認為,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將日本文學引入西方世界,使它成為大學文學典籍的一部分,」基恩博士說。他已撰寫了25本關於日本文學和歷史的書籍。
在日本,他說自己的職業生涯得益於良好的時機:戰後日本進入了小說寫作的黃金期。他與日本一些最知名的當代小說家成為好友,包括三島由紀夫(Yukio Mishima)和大江健三郎(Kenzaburo Oe)。甚至對訪客出了名地暴躁難耐的年長小說家谷崎潤一郎(Junichiro Tanizaki)也喜歡基恩博士,邀請他去家裡做客。基恩博士說,那是因為他認真對待日本文化。
「我是個說日語、談文學的怪物,」他開玩笑說。
日本作家稱,基恩博士打動人的不止是這些。他們說,他出現的時候,正值日本在經歷毀滅性戰敗後開始重新發現自身傳統的價值。基恩博士告訴他們,日本文學能引起全球共鳴。
小說家辻井喬(Takashi Tsujii)說,「他讓我們日本對自己文學的重要性有了信心。」
辻井說,基恩博士之所以為日本學者接受,是因為他擁有辻井所形容的那種溫暖而直觀的思維方式,與他眼里許多西方學者冰冷的分析方法截然不同。
辻井說,「基恩君在情感上已經是個日本人了。」
現在,在職業生涯的尾聲,基恩博士再次幫助日本人找回自信,這一次的方式是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基恩博士去年才從哥倫比亞大學退休,他說計畫在日本度過餘生,將此作為一種姿態,感謝這個最終接納自己的民族。
基恩博士在提到自己獲得日本國籍的年齡時說,「做美國人做了89年,也不可能就不再做美國人了。但在很多方面,我已經成為日本人。不是做作的,而是自然而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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