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八百名被日軍圍困在絕壁之上的「陝西冷娃」,先跪天,再跪爹娘,高吼秦腔,扑向滾滾黃河,十七八歲的,男的女的都有,這是一段虛構的傳說,還是一幕沉鉤久遠的悲壯。
「我這個膝蓋跪過父母,今天,我代我父親來跪你了。」
南方才子北方將,陝西冷娃排兩行
「那些大個子上去就跟敵人戳去了,那娃都跳河死了,一千多人寧跳黃河,也不投降,那個秦腔唱著,很高昂。血流,黃河水都變成紅的了,最後一個兵沒有跳,拿著那個軍旗,插到敵人的胸前,才跳進了黃河。民間有這樣一句俗語,叫南方才子北方將,陝西冷娃排兩行。冷娃這兩個字在陝西話裡,其實可能是形容那些,我們現在所說的酷小夥的意思。」
話說七十多年前,中日兩支軍隊,在中條山南麓,黃河北岸,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拚殺。血戰日夜,雙方死傷無數,橫屍遍野,數日之後的一個黃昏,血染殘陽,有一群衣衫襤褸,都是十六七歲娃的中國軍人,被數倍的日軍重重包圍,他們被逼到了黃河北岸一個懸崖之上,彈盡糧絕,三面絕壁,而這八百名「陝西冷娃」,面朝陝西,先跪天,再跪爹娘,他們唱著秦腔一頭紮下山崖,扑向滾滾黃河。不過這震撼心魄,這蒼涼悲壯的一幕,我們在史料中,並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記載描述,那麼這究竟是一個虛構的傳說,還是一些誇張的敘述,還是一段沉鉤的歷史呢?2008年7月,我們來到中條山麓黃河兩岸,尋訪倖存的老兵。
「八百冷娃」扑黃河
西安,我們首先找到了原國民黨第十七路軍,曾參加過中條山保衛戰的老兵,胥繼武。老人告訴我們,他只是聽說,但並沒有看到「八百冷娃」扑黃河,但那場大戰之後,他在黃河岸邊看到了令他一生難忘的一幕。
可不是現在的三門峽市,那個三門峽是三個峽,水就是由這峽裡邊過,叫人門,鬼門,神門,有四個口,那個水是由那兒流。有老百姓來說,這三門峽這個漩渦裡邊,屍體很多,老百姓說那都是些中國軍人的屍體。胥繼武和戰友,奉令前往打撈安葬死難的烈士,當他們趕到三門峽時,眼前的一切,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千人都有,不要說八百幾百了,男的,女的都有,屍體都腐爛了,因為在那漂了好幾天了,它那是個漩渦,水就在那兒旋,那屍體也就跟著那水,就在那兒漩,都沒有衣服,後來我才聽說那個水呀打的,把衣服都打掉了,都是光的,十幾歲的,十七八歲,有傷的不多,也有,少數,大部分都是跳下去的,我們都哭了。你沒見著那場面,那簡直是慘不忍睹啊,它一漩過來就撈一個,還漩又撈,那也有100多人在那撈呢。那個漩渦很大,那都是滿滿的,還有一部分流走的,撈上來就地埋,就是三門峽的北邊有一個溝,都埋在那個溝裡邊了,當時也不知道誰是誰,撈上來就埋。」
「有沒有做什麼標記?」
「沒有,誰都不知道是誰嘛,那就是把那屍體掩埋了就算不錯了。」
胥繼武老人說,七十多年過去了,曾經的很多事情都忘了,但三門峽那慘烈的一幕,至今仍然時時浮現在他的眼前。
通過胥繼武老人我們瞭解到,那些死難的戰友大多是原國民革命軍38軍177師的將士。那上千名的死難將士,是否就是傳說中的八百「陝西冷娃」?
3萬國軍讓中條山成為中國戰區的「盲腸」
幾經輾轉,我們在西安近郊的賀韶村,找到了一名177師倖存的老兵,他參加過永濟,陌南,六六戰役,河南,他都去過,娘子關也去了。喬立明老人,今年已屆九十高齡了,我們起初還挺擔心他是不是能夠接受這麼長時間的採訪,沒想到,老人一坐到攝像機面前,馬上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身體像軍人一樣挺得筆直,沒有等我們發問,已經開始了自己的敘述,聲音洪亮,高昂,七十年前的那場大戰,就這樣彷彿在我們眼前。我們跟隨著老人的講述,走近了一群被稱為「冷娃」的中國軍人。
1938年3月,日軍攻佔太原,兵臨風陵渡,西北岌岌可危,蔣介石令三十八軍軍長,孫蔚如將軍,組建三十一軍團,下轄38軍和96軍,渡過黃河,進駐山西南部中條山抗擊日軍,而三十八軍的前身是楊虎城將軍發動「西安事變」的第十七路軍。「西安事變」之後,楊虎城被迫出國。然而,就是這樣一支以3萬多名「陝西冷娃」為核心,裝備低劣的國軍,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裏,以陣亡兩萬七千人的慘痛的代價,把十餘萬日軍阻隔在了中條山一帶,穩住了整個西北,甚至整個中國的戰局,日軍視其為中國戰區的「盲腸」。
「我是15歲參軍的,15歲由我老師帶領去的,當時我們老師跟我們講,我們要抗日,不然就要當亡國奴,還有我幾個親戚,都跟我一起走了,年齡比我都是大一點點,就我小。」
年僅十五歲的喬立明,成為了96軍177師的一名士兵,不久,中條山保衛戰中,最為慘烈的「六六戰役」爆發,1938年6月初,日軍集中了兩個師團,配屬野炮八十餘門,戰車30輛,飛機38架,向中國中條山守軍發起了猛烈進攻,而177師駐守的陌南鎮,成為了日軍進攻的首要目標。
「敵人的飛機掃射、轟炸,敵人的騎兵也衝鋒陷陣,我們的人跟敵人在那拼,咱們很多成千的戰士啊,都已經打成沒胳膊沒腿,有的人甚至頭都掉下來了,有的戰士在那兒,就是沒胳膊了,還拿著槍跟敵人打呢。戰鬥從凌晨3時打到下午4時,中國軍隊和日軍反覆衝殺,陣地多次易手,我的戰友們,那些大個子上去就跟敵人戳去了,那戳過來戳過去,有戳死咱的,也有戳死日軍的,一圍都是幾十啊,不是一兩個人,幾個人在那扑,我的個子,當時16歲個子還低一點,人家還不讓我上去,大人,高個子都衝出去了,親眼看著一個個倒下去。」
177師和數倍日軍反覆衝殺,血戰一日,損失過半。6月6號下午,陌南失守,中國軍隊被日軍的飛機坦克逼向了黃河岸邊。前面是步步逼近的日軍,身後是濁浪翻滾的黃河,生死一線,177師的師長陳碩儒,孤注一擲,他收攏了有生力量組成敢死隊,命令40名機槍手,一字排開在前開路,又返身殺向日軍。
「人家那個碉堡打過來,儘是死,就不會活,我帶領一個小組,河岸還儘是刺棵,哎呀,咱硬爬過去,你不爬,敵人把你打死,就這情況。爬到跟前以後,賈福成把手榴彈撂進去,敵人撂出來,賈福成撂進去,敵人又撂出來,賈福成就把這個大衣脫下來後塞住,這一下才把裡面的敵人給炸死。」
已被置於死地的中國軍隊,突然殺回,日軍猝不及防,177師一部殺開一條血路,衝出了黃河灘。但新兵團和工兵營,兩支部隊沒能跟上,分別被困在了黃河岸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新兵團一千多人,大都是十六七歲的新兵,邊打邊退,最終八百餘人,被逼上了黃河岸邊的絕壁。幾乎在「八百壯士」投河的同時,在相距十餘裡的馬家崖,177師工兵營的二百多個將士,也集體扑進了黃河。有村民說,懸崖上最後只剩下了一個中國士兵,他雙手緊緊攥著一面已經被槍彈撕裂了的軍旗,吼唱了幾句秦腔之後,才跳入了黃河。後來,有人在黃河水浪裡發現有一桿軍旗,詫異這桿軍旗為什麼不會被河水沖走呢,結果下水去打撈,拖出了兩具屍首,旗桿從一個日軍的後背戳進去,穿透前胸,而壓在鬼子屍體上,還緊緊攥著旗桿的人,就是那個吼著秦腔,最後躍入黃河的旗手。
「六六戰役」,中國軍隊近萬名官兵殉國。戰後,當喬立明隨部隊,重返黃河岸時,眼前的景象,讓將士們不禁失聲痛哭。1940年,蔣介石命令孫蔚如,率部離開苦戰近三年的中條山,開赴中原參戰,喬立明隨部隊轉戰河南,參加了中原大戰等無數大小戰役,至八年抗戰結束,曾經的戰友,只有少數活著回到了陝西。
「我是個倖存者,在這些戰鬥上我就受過兩次傷,就這個腳上過去,由這兒打過去,一點,輕傷不許下火線,還有一處傷是腿肚子,由這裡進去由這裡出來,這都不要緊。」
國共內戰後,喬立明被遣送回農村老家,在家鄉他碰到了多年未見,曾和自己一起炸碉堡的戰友賈福成,土改的時候,被打成一個敵偽反革命,結果呢,一天在公路上睡著,睡著睡著也就死了,這是賈福成最後的落腳,最後是這樣的落腳,一個倖存者,消滅敵人的好戰士,結果就是這樣給死的。歲月流逝,曾經的戰火硝煙漸漸散去,十五歲的娃兒,成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七十多年過去,我們在黃河岸邊,其實已經很再難找到當年戰爭的痕跡,只有黃河水亙古不變的流淌,渾厚深沉。上千名中國軍人,集體扑入黃河戰死,我們很難想像那是何等的慘烈。兩個多小時採訪,喬立明老人沒有停頓,聲音一直洪亮,一直高昂,他還不時說,是這情況,你知道不,好像在證明什麼,就怕我們聽不清楚。老人的兒子告訴我們,他聽說我們要去採訪之後,特意換了件好衣服,一大早就起來準備,還自己口述叫兒子寫下了一份證明材料。老人說他的戰友幾乎都不在了,自己十五歲參軍至今倖存,只要有人聽,他就要認真地講。
「八百冷娃」扑黃河的唯一倖存者已經去世
2008年7月24日,我們和楊凌縣西卜村村民陳忠岳,來到了黃河岸邊的道東村,陳忠岳此行的目的,是要替父親跪謝七十年前的一份救命之恩。
採訪喬立明老人,他說自己和部隊衝出了黃河灘,扑黃河的那一幕更多是聽戰友聽當地老鄉講述的,並沒有親眼目睹,但他說扑黃河的上千將士當中,肯定有少數倖存了下來,希望我們能找到他們來進行採訪。
經過多方尋找,我們還真的打聽到,有一位扑黃河倖存下來的老兵,但是當我們趕到他家的時候,得知老人一年前剛剛去世了,老人的兒子告訴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他父親對過去的事絕口不提,他只知道父親曾經是國民黨96軍177師的一名敵偽軍官。直到95年的一天,老人突然很鄭重地,把兒子叫到跟前,50年抗戰紀念日,老人他聽到全國紀念抗戰勝利的時候,他把我叫去了他說我的事情該明一明瞭。
父親向陳忠岳講述了,五十年前,發生在黃河岸邊的一場血戰。
「我們陝西人叫赤精溜子,赤精溜子翻譯成咱們普通話,就是光膀子,統一都是這樣,全部是大刀片,那傢伙打得滿山遍野都是血,陝西人的大刀掄起來就沒路數,就是沒有招數,光是掄著亂砍,那戰場上我父親講的是,死人的血,活人的血,那把戰場都漿抹地,陝西話漿抹,那就塗染的就不成樣子,往後退的時候,你難以下腳,沒有你下腳的地方,都是死人。」
陳志清老人所屬一個團傷亡大半,近二百將士被日軍逼到了黃河岸邊,彈盡糧絕紛紛扑進了黃河。他說有一老一少兩個兵,年齡大的那個老漢,拉著那個年輕娃,咵,朝陝西方向就跪下了,跪恩人,跪父母,陝西是他的父母,就跪下了,跪下了磕了幾個頭,那個老漢拉著年輕娃的手,頭也不回,就這樣跳下去就不見了。
陳志清落到了黃河岸邊的一堆草叢中,被當地的一個村民,救出了黃河灘,僥倖活了下來,說他那一個陣地就剩他一個人了。
「在我的印象裡,老人就是個國民黨的兵,當過敵偽軍官,很不光彩。說起這話來,我心裏不好受,我戴著紅領巾的時候,從學校興高采烈的放學回家,老人在那接受批判,我父親看見我放學回來,戴著紅領巾,他站在那被批鬥,那個臉唰一下就變了,變得很難看,有道是人間最大的恥辱,莫過於父親丟醜在兒的當面,所以老人不願意講這個事情。」
七十年前,當黃河岸邊的一個村民把受傷的陳志清背出黃河灘後,碰到了一支中國軍隊,陳志清和村民匆匆告別歸隊,本想戰爭結束後再找恩人跪謝,不曾想一別就是五十年。陳志清老人告訴兒子,自己有生之年最後的願望,就是能找到當年的救命恩人。因為年代久遠,加上沒有經濟條件,雖然父子曾多次托山西的親戚朋友打聽恩人的下落,但老人最終還是沒能了卻心願,直到不久前,一個採訪過陳志清的農民作家,到黃河兩岸的村莊,蒐集三十一集團軍的抗日故事時,才無意中碰到了救命恩人的後人,而這時老人已去世了整整二十年。
在關中方言當中,「冷娃」的這個「冷」字,其含義相當豐富,說話辦事不善察言觀色,直來直去出人意外的冷不丁,是這種「冷」;認死理,一根筋,八頭牛也拉不回,倔勁上來敢把天戳個窟窿,也是這種「冷」。稱一個人為「冷娃」,其實多有,驚嘆,欣賞,讚許的含義,
七十年過去了,曾經經歷過黃河兩岸那個血戰的「陝西冷娃」,已經為數不多了,仍然健在的也都年過九十。我們其實沒有能夠找到一個扑黃河倖存的老兵,採訪到的也大都是些零散的,年代久遠的記憶的片斷,最終,很遺憾,我們並沒有能還原出那八百「陝西冷娃」扑黃河的悲壯的一幕。但是,也就是從這些零星的片斷當中,從一個個已經暮年的老兵身上,我們還是感受到強烈的讓人震撼的力量,就像作家陳忠實所說,這些從三秦大地這家那戶的柴門或窯洞走上抗日戰場的娃,單是一個「冷」字,豈能概括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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