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港最後的「人蛇」:隱匿暗處 身世悲慘(圖)
他四海輾轉,卻說不出故鄉的所在,他在女兒出生證明的父親一欄上,簽下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二十年,沒有身份的人生,走進香港繁華都市不為人知的角落,探訪最後的「人蛇」。2009年的一天,香港特區某警察署接到市民報案,稱一老者在超市偷竊一罐奶粉,幾名警員馬上感到現場調查取證,誰知這看似不起眼的小案件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穫,經過審訊、警方得知,這位偷奶粉的老者竟是一位沒有香港居留許可的非法移民,而他隱匿在香港的時間竟然已經達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28年。
黃先志:我沒有想到所有香港的報紙都有我的新聞,很少有這種,最多是非法(居留)十多年的嘛,在警察局裡面,他們也說,警員也是跟我們講,他說我做警察二十多年,你是第一個破記錄的。
福建老人偷渡香港 隱匿身份非法居留達28年
這名老者名叫黃先志,時年71歲,最終,他被判罰金200港幣並獲刑半年,而在法庭上,他就已成為當時的新聞人物,各大媒體爭相報導,稱他是隱匿於香港時間最久的「老人蛇」。「人蛇」這個名詞,是香港市民對外來非法居留者的特殊稱謂,由於他們只能晝伏夜出,過著隱匿於暗處不可見光的生活,和蛇的生活習性類似,所以被形象的稱為「人蛇」。2010年夏天,我們在香港郊區一座小村中見到了出獄後的黃先志,現在他就寄身於這間小小的出租房裡。
黃先志祖籍福建,兒時幾跟隨父母移民印尼,一代代地華人在印尼的島嶼上墾荒耕種,辛勤的勞作終於換來了一些微薄的產業,但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印尼社會卻產生了嚴重的排華傾向。
黃先志:慢慢華人賺到一點錢,他們自立門戶,開辦華僑學校,開辦了不久,政府就封掉你了,連華文字都不可以,連中文字都不可以寫,而且你中國人做生意,那個商店的號碼也不可以寫中國字,他們把它扯下來寫印尼文。
解說:為了迴避印尼當地的排華勢力,少年時代的黃先志,不能正常的上學讀書,華人們只能躲在自己的社區,無法融入當地的社會生活,即便如此,隨著華人經濟實力的上升,印尼的排華之風卻日趨猛烈,華人們的生存環境也更加惡劣。
黃先志:那邊的刀是比西瓜刀還厲害還長,那邊叫「巴郎刀」,你中國人在戲劇裡面看戲,看戲看完出來了,他們就在門口等你拿著巴郎刀來砍你,見華人就砍,駕車的,你不要說撞到人,撞到一隻雞,一隻貓,一隻狗,停車下來看看撞到沒有,那個雞或者狗還沒有死啊,你被人打死了,被那邊的人打死,有這種恐怖,我說的是以前蘇哈托,蘇加諾的時候,這個華僑最慘,最悲慘,很多人賺到錢沒有用,為什麼呢?性命不保啊。
解說:1981年,黃先志的父親為他搞到一張前往香港的機票,他期望黃先志能在香港立穩腳跟,然後舉家搬遷,離開危險的印尼,於是,已經人到中年的黃先志帶著全家人的重托,隻身前往香港,一個世紀以來,相對於周邊的國家地區,安定繁榮的香港,吸引了大量的移民和偷渡者,這與香港當時寬鬆的移民政策也有關係,1974年開始,港府對偷渡者採取了「抵壘」政策,也就是說偷渡者只要通過外圍的排查,進入到香港市區並且與本港的親友會合,那麼夠如同是棒球比賽的上本壘成功,馬上就可以申請到香港居留證,但是為了控制移民的數量,「抵壘」政策在1980年末取消了,黃先志到達香港的時候是1981年,剛好錯過了成為合法香港居民的最後時機。
黃先志無奈之下準備重返印尼,但此時廣播裡卻傳來了驚天噩耗,印尼發生大規模騷亂,眾多華人在騷亂中遇害,黃先志所有的親人、父親、母親、妻子、幾個孩子全都不知所蹤。
記者:您覺得您父母是逃出來了還是就在當地遇害了呢?
黃先志:一定是在當地排華的時候遇害了,寫什麼信都沒有用,沒有回覆,拜託親戚朋友什麼的一切沒有辦法聯絡到,到現在都有三十年了。
記者:都沒有父母的消息。
黃先志:骨頭都碎了,這麼久,不單只我們,所有知道的那些同鄉都是同歸於盡了,因為印尼排華一找不到人是殺了人,屍體都找不到很多,很多很多。
解說:至此,黃先志成為了一個有家難回,失去了所有親人,也無法取得合法身份的無根之人,在高樓林立,燈紅酒綠的香港,在無人關注的灰暗,他蹉跎了整整28年的人生。
記者:在酒樓做過服務生。
黃先志:對,服務生,雜工、洗碗員,洗碗,因為人年紀大了,越來越老,就做雜工或者洗碗員。
記者:那來了這麼多年有沒有想再成一個家,找一個女友什麼的。
黃先志:沒有可能的事,根本就沒有想到,根本你自己心裏是想到印尼的家,希望還有一絲的機會,結果是徒勞無功,除了做工以外就是睡覺,一般都是麻木了。
解說:2009年,已經70歲的黃先志在打工時突然腿痛難忍,他不敢去醫院診治,工友們建議他平時喝點奶粉補補鈣,於是他來到一家超市,站到了奶粉貨架前。
記者:那個奶粉一罐就只140塊錢。
黃先志:結果被抓了。
記者:您當時沒有錢。
黃先志:我當時身上有兩三塊錢,我跟那個收錢的人講叫他收我的錢,但是抓我的人不放過我,說我偷,違法了,那麼現在在此也感謝他們不放我一馬,因為假如他放我一馬,我今天還是過著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解說:因涉嫌偷竊一罐奶粉,七十歲的黃先志被香港警方拘捕,他的非法移民身份也就此暴露,作為在港隱匿時間最久的「老人蛇」,他受到媒體的關注,然而在獄中服刑時期,他卻認識了一位連自己都自愧弗如的「獄友」。
黃先志:他比我厲害,因為我當初進監牢的時候,我以為我28年,被抓進去,已經是數一數二的,這麼長久,結果進了監牢裡面他比我還厲害,多一年,29年,我做夢都想不到。
技術工遭文革批鬥 老「人蛇」二度偷渡香港
解說:這位「獄友」與黃先志算是頗有緣份,他也姓黃,名字叫黃潭永,兩個人同歲,並且都是在1981年偷渡來港,只不過黃潭永比黃先志早來了幾個月,經黃先志曝光,黃潭永也隨即受到了媒體的關注,威廉亚洲官网 核實,黃潭永正式打破了黃先志的記錄,成為港府備案的「人蛇」中滯留時間的第一名。
黃潭永73歲,廣東東莞人,被捕前在一家餐廳做雜工,煮牛腩,其實黃潭永本有機會成為一名正式的香港人,早在1958年,不到二十歲的他就來香港投奔表哥,並在九龍一家紡織廠打工,幾個月後,家鄉傳來了一個令他激動的消息。
黃潭永:熱火朝天,大煉鋼鐵,那時候不是大煉鋼鐵嘛,又是大躍進怎麼樣,這樣那樣嘛。
解說:來港前,黃潭永剛從廣州紡織廠學校畢業,大躍進的消息傳來,他下定決心回國,把自己的專業技術用於祖國的建設,不顧表哥的挽留,黃潭永回到廣州進入一家國營紡織廠,並馬上成為廠裡的技術骨幹。
黃潭永:我當時可以設計一種機器,當時沒有的,當時大躍進的時候挺有名的,為什麼呢?這個機器是廣州市沒有的嘛,針織布上面,你要什麼東西你可以織出來,那時候有「毛主席萬歲」這些東西,都可以織出來嘛。
解說:然而好景不長,大躍進緊跟著三年「自然災害」,不久又是文化大革命,工廠停產,工人武鬥,一直是先進生產者的黃潭永,一開始也是個積極的造反派,但很快「他去過香港的「黑歷史」,被挖了出來,他成了個被革命的對象。
黃潭永:我們是批鬥對象,打成牛鬼蛇神,挂個黑牌在這邊,跪在那邊批鬥,打,再不能回家,在工廠有一個黑房子,就關進黑房去。
陳曉楠:那你當時內心接受得了嗎?
黃潭永:當時受不了,你說受得了嗎?你跪在這邊,掛著這個牌,遊街,到這個街上到處游啊知道嗎,和罪犯一樣,當時自己想不通,打擊很大。
解說:熬了十年熬到文革結束,黃潭永卻並沒有盼來陽光,他仍被工友和領導視為「思想不好」,不能提幹,漲工資,也無法施展自己的一身技術,苦悶到極點的他又想起了香港的表哥,1981年3月的一個清晨,黃潭永告別了妻子兒女,登上了一艘偷渡往香港的小漁船。
記者:那你當時捨得嗎?孩子和家裡人。
黃潭永:不捨得都要捨得,為什麼呢?自己目的過來香港之後,能夠拿到身份證之後,他們以後可以申請過來,希望是這樣。
記者:孩子當時多大呀?
黃潭永:孩子讀小學了。
記者:那你最後跟他告別了嗎?
黃潭永:我說,我要到鄉下去,沒有跟他們說到香港來。
解說:1981年3月,黃潭永偷渡到了香港,而且進入到了市區和他表哥會合,但是和黃先志,他也很不走運,此時港府的「抵壘」政策剛剛被廢止三個月的時間,黃潭永沒有辦法拿到香港身份證,只能在表哥的幫助之下,進入一家紡織廠打黑工,那時候正是香港紡織業的繁榮時期,憑著嫻熟的技術,黃潭永每個月能拿到近萬元港幣的薪水,收入最豐的時候,他說他的存款在香港也買得起房子了,但是因為沒有身份證,所以這一切只能是空想。
黃潭永:差不多三十年,沒有回大陸,沒有到澳門,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就是在香港這個地方,每天就是工作睡覺工作睡覺就是這樣,我賺到錢那時候我買那個電視機啊,那時候大陸電視機很少的,一九八幾年的時候,我要老闆還有一個工友,幫我帶東西到廣州去。
解說:他沒有問你,為什麼你自己不去呀。
黃潭永:我說我工作忙不能去。
解說:十多年過去了,因為一直是非法移民身份,黃潭永既無法將家人接來團聚,也無法回國探親,香港成了一座困住他的孤島,他與親人的血脈紐也漸漸疏遠,淡漠,1993年,他結識了一位香港女子,並與其同居,1997年,女子為黃潭永生下了一個女兒。
黃潭永:他要我登記結婚就登記不了,問題就是這樣,你不能登記,為什麼不能登記結婚呢,孩子都有了,為什麼不能登記,你不能告訴她,懷疑很大是不是啊。
解說:十七年的「人蛇」生涯,終於在1988年這一年爆發了危機,黃潭永唯一的依靠表哥故去,而香港回歸之後,市民身份證統一更換上電子晶元,黃潭永無法再憑藉過去的假身份證領取工資,紡織廠老闆懷疑他的非法移民身份,將他炒了魷魚,此時面對著不斷逼婚的女友,黃潭永也只能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記者:剛剛知道的時候她什麼反應?
黃潭永:當然感情不好了,說我騙她了,是這樣,說我騙她,既然你不能登記結婚,你的身份是這樣,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生活,為什麼呢?為了孩子,為了我,我還送她坐車,送到那裡,女兒哭也沒辦法,女兒哭,她不捨得離開我,那時候,她也哭了。1993年的時候開始認識的,那時候還比較好的,有了女兒還是很高興的嘛,大家禮拜天就帶著女兒到荃灣公園去的,到九龍公園走走,這件事情發生了,(這一切)沒有了。
解說:2008年,香港仁濟醫院,一名腸出血的患者被工友們緊急送來,患者身份證上的名字叫黃官華,經過及時手術,該患者脫離了危險,然而就在康復期間,主治醫生在查閱病例資料時,卻無意中發現了一件怪事,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就在附近的另一家醫院一名同樣叫黃官華,並且其他身份信息都一致的患者也做了手術。
黃潭永:醫院的管理人員來問我,你什麼名字,身份證給他看,我當時很慌張,如果當時能走動可能會走掉,因為走不動,下床都不能走,在香港三十年來,最緊張就是這個時刻,唯有一個,即來之則安之,沒有辦法了,這個時刻到了,我以前也過這個時候,我想過最後一定會發生這個事情。
記者:那您剛才說三十多年,總覺得這一天早晚會來,那是不是總是覺得像頭上懸了一把劍的那種感覺。
黃潭永:我知道這次可能抓到要坐牢了,準備坐牢,準備他打回大陸去。
老「人蛇」撿身份證冒名度日 就醫時遭曝光
解說:原來,這位腸出血的「黃官華」其實就是黃潭永,1998年,香港身份證改版,黃潭永無法再繼續使用假身份證了,他只好在街上撿來了一個別人丟的身份證,用「黃官華」這個名字又度過了十幾個年頭,而這十幾年裡,這位所謂的「華叔」日漸年邁,也不敢再到正式的紡織廠打工,最後他只得到一家小餐館去做雜工,煮牛腩,2008年因為做手術,黃潭永的身份終於暴露,獲刑二十三個月,2010年夏天,我們來到香港元朗,來看望出獄後的黃潭永,黃潭永租住的房間除了一張單人床,來客已然無法容身,平素他以白飯、腐乳和菜市場撿來的菜葉為食,出獄後,黃潭永曾提出想回廣東看看親人,但兒子已於多年前病故,髮妻和女兒因為三十年來梳於聯絡,也已經不願意再接納他了,入獄期間,原來的房東將黃潭永所有的物品都扔掉了,黃潭永最心疼的是在香港生的小女兒的照片,現在一張也看不到了,2002年,父女二人最後一次相見,記得那天,黃潭永高興地帶著女兒去吃麥當勞,女兒天真地問他,爸爸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住,黃潭永無言以對。
黃潭永:就最後一次,那時候還坐在床上蹦蹦跳跳的,她這個女孩子,她都不捨得離開,但是她都沒有辦法,她哭都沒有辦法,她媽媽要她,要走了,結果那是最後一次,到現在沒有見過了,十多年都沒見過了。
解說:記得女兒剛出生的時候,在出生證明的父親那一欄裡,黃潭永簽下的名字是「黃官華」。
記者:不能夠說你是她的父親,而是另外一個人是她的父親。
黃潭永:唉,你不登記她就沒有父親,沒有爸爸的,是吧。
記者:那心裏也不好受。
黃潭永:不好受,相當不好受,但是我沒有辦法,孩子當然不知道了,還這麼小。
記者: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黃潭永:希望以後有機會回到大陸去能找到親人,還有現在的孩子,在香港那個女兒,可能她大了的時候怎麼樣我不知道,但能有機會見見面就好,應該告訴她,你還有爸爸,還有父親的,你的名字是什麼?爸爸的名字是什麼,還要講給她聽。
解說:還在獄中的時候,同病相憐的黃潭永、黃先志相互結識,這對滯港最久的「老人蛇」吸引了媒體的報導,也引起了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的關注,這個組織是一個致力於幫助弱勢族群的民間慈善團體,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老人蛇」浮出水面,其中年紀最大的已經有75歲了,他們從事著最底層的工作,住著最簡陋的房屋,除非被捕或者突發急病住院,否則他們的身份也難以曝光,所以具體的人數也根本難以統計,「老人蛇」們雖然觸犯了香港的刑律,可是他們的身世,也依然獲得了廣泛的同情。
2010年夏天的一天,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的幹事王智源來探望黃先志,並為他送來每個月3000港幣的慈善金。
王智源:他暫時睡在這裡。
黃先志:暫時在這邊,因為得到他的幫助,現在租樓上了。
解說:黃先志不到十歲,就隨父母離開故鄉福建,後來的人生,三十年在印尼飽受磨難,三十年在香港無家可歸,他說他不知道臨死前,還能否回到大陸,回到故鄉看上一眼。
記者:您這一生七十多年,您覺得自己是福建人,印尼人呢,還是香港人呢。
黃先志:我自己覺得最悲哀了,家庭溫暖沒有了是吧,就很慘了,第一沒有家庭的溫暖,親戚朋友你跟他認為有交情了,你也不敢表明你的身份,很多,講不出,難以形容的事情。
解說:2010年,出獄後的黃先志和黃潭永都獲得了港府特發的「行街紙」在躲藏了28年之後,他們終於成為一個「正式」的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