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主義新農村容不得的「壞蛋」

好心地主

我35歲上男人就死了,當時我最小的孩子才七個月。我一個寡婦拉扯四個孩子,立志不嫁人,憑自己的勞動過活,寧可要飯吃也不分地主的一點東西,不吃救濟糧。有一回救濟了我三塊錢,我給他們送回去了。我們公公弟兄四個,大姑姐四個,還有我們倆口子,都給汪地主家做活。人家對我們很好,過節給長工們買帽子和毛巾,長工們吃餅子和乾白菜,他們都沒有我們吃得好。後來鬥地主,讓我們男人上臺訴苦,我男人盡說地主好,人家把他轟下來不讓說了。我就說,人家日子好過是自己過來的,牙縫裡刮的。你種人家的地,為什麼不准人家收租子,現在你不交公糧行嗎?(如果不交)那就是窮有理,耍混。汪地主心眼兒很好的一個人,活生生讓他們剌死了。先是綁在板凳上,灌水,又往死裡打,幾天不給飯吃,後來又用鐮刀割下他的耳朵,就這樣折磨死了。我就說不當這麼幹,都分了人家的家產了,人家又沒害過人,為什麼弄死人家。地主柳士魁更冤枉,成年捨不得醬油醋,沒享過地主的福,還幫八路軍做事。他家閨女沒出閣,有一個八路軍被抓住,這個閨女就認下他做丈夫。可是後來整得人家多慘,叫柳士魁整天掃大街。我就說好心眼能夠看得見,後來人家都平了反,後輩人都在城裡做了事。柳地主死在北京,可是大年初一火葬場關門,他就能夠被運回家裡埋了。這就是好報。他家現在還是好心眼,住他的房白住,種地也白種。

入社之劫

我家是地主,父親保定中學畢業,母親是下河西劉家的姑娘,更是頭號地主,自家有學堂。母親念過私塾,我從小在母親懷抱裡就聽她給我背誦《三字經》、《百家姓》。母親從不燒香拜佛,而是只要有飯吃就施舍,常說「在家敬父母,不必遠燒香」,「受屈人長在」,「好人有好報」。

1958年,我12歲,正上小學。那天放學回家,一進門,我驚呆了,院裡擺滿了大立櫃、八仙桌、條案、鍋碗瓢盆,一片狼藉。屋檐上茅草迎風抖著,門上白紙打著叉,帖了封條,上寫「1958年7月10日封」。鄰居二德告訴我:「你家搬到郎五莊去了。」原來我家被掃地出門了,父親用一對筐挑走了整個家。「郎五莊在哪兒?」我神志有些恍惚。「在那邊,你趕緊走吧!十里路呢。」我沒有哭,一邊打聽方向一邊走。路上遇見也被掃地出門的田慶,他說:「你家沒去郎五莊,搬到申莊去了。」我一聽,打了個寒戰,這麼多路白走了,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我一邊放聲哭,一邊往申莊趕。天漸漸黑下來,路已看不見了,大河攔路,也沒有橋,只能淌水過河。水漫到我的胸口,水很涼,心更寒。不知道怎麼找到我母親,我哇地一聲大哭,越哭越傷心。摸到申莊,我還在哭,房東大嬸折一根甘蔗給我,才勉強止住哭聲。

我們高村一夜成了共產主義,地主富農全趕走了。大街上安了電燈,晝夜通明。老人進了敬老院,小孩子進了托兒所,學生在學校吃住。那年八月初八,母親讓別人給我捎來親筆字條,讓我當晚務必回去見她一面。當時我們雖是上學,但每天必須砸礦石,大煉鋼鐵,衛星上天。我見到母親的字條,沒敢作聲,挨到天黑,奔向申莊。那天天真黑,伸手不見五指,路兩邊全是青紗帳,被風吹得沙沙響,心裏直發毛,遠處還有貓頭鷹哭一般的叫聲,我的額頭上汗珠子直往下滾。

申莊村死寂無聲,人們都睡了,我的家亮著油燈。「媽,」我小聲叫了一聲。「我的寶兒,沒嚇著吧。」母親摸著我的頭說:「媽在這兒呆不下去了,我得逃難去。」「去哪兒?」「東北,你二姐家。我走後,只剩你一個了,我不放心。」媽掉了眼淚。我安慰她說:「媽你走吧,我不怕,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呢。」媽沒再說什麼,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怕房東聽見走不成。令人費解的是,媽把幾個銅碗悄悄地放在坑洞裡。

我們虛掩上門走了。我一邊走一邊想,整個家都完了,幾個銅碗放在人家坑裡幹啥?人家一拆坑,還不是人家的?但我沒說,一輩子都沒提這事。

我們母子深一腳淺一腳,母親是裹腳,哪裡走得動。到了固城火車站,天快亮了,我送媽上了火車,灑淚目送,直到看不見為止。

火車站離高林村(學校所在地)還有十里路,得趕緊回去,露了餡就壞了。趕到學校,剛好趕上開飯。從那以後,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父親去了北京做苦力,母親去了東北,三姐正上初二,輟學去了青海奔大表姐,大哥在保定上學,一家人各奔東西。他們全走了,地主的帽子壓在我一個12歲的孩子身上。我的老師張口閉口「地主崽子」,村裡開四類分子會,我得去參加。會上有人講:「蔣介石要反攻大陸,你們這些地富反壞、反革命分子統統到郎五莊、申莊去了,因為現在我們是共產主義新農村,怕你們興風作浪,容不得你們這些壞蛋。」

南京青年陳卓然

陳卓然,1968年南京市八中高中畢業,赴江蘇省洪澤縣人河公社插隊落戶。他與插友蘇小彬(蘇曉兵)經常交換對文化大革命和接受再教育的看法。南京是中華民國的首都,有人散佈說,潛伏在南京的敵人有幾個師,反革命多如牛毛。浦鎮車站某工人因說「毛主席紅光滿面,林彪骨瘦如柴」,被定為反革命,判刑五年。南京鐵路建築段某工人,在一座土窯西側工作,窯裡冒煙,因為刮東風,弄得他滿身煙灰,他說要刮西風就好了,於是被扣上與「東風壓倒西風」的毛語錄唱反調,判處管教三年。此類冤案,相當普遍。

1970年2月12日,共產黨江蘇省委的機關報《新華日報》頭版重新發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語錄,並配發評論員文章《迎頭痛擊階級敵人的進攻》,號召「掀起一個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陳卓然、蘇小彬決心起來鬥爭。當天夜裡,他們剪下報紙上的字,拼成六條標語,貼到南京市的主要街道上。標語的主要內容有:「查金華烈士永垂不朽!」「我們要真正的馬列主義!」「打倒林彪!」「打倒江青!」等。查金華是南京市一打三反運動中第一位殉難者,罪狀是組織馬列小組,用馬列主義的觀點質疑現行政策。

因知情者告密,3月6日,陳、蘇被捕。4月28日公判大會,陳、蘇等人鎮定自若。當看到那個賣友求生的告密者時,陳卓然怒斥道:「總有一天要跟你算賬!」大會宣布陳卓然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蘇小彬有期徒刑15年。同案受牽連的還有陳卓然的女友王茂雅、陳卓然的妹妹陳美麗等人。後來,王茂雅精神失常自殺身亡,蘇小彬在勞改期間被機床弄瞎一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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